<p class="ql-block"> 再三电话确认,这个春节还是回不去正定了。县里有规定,不得外出,也不得进入。最后一点点侥幸的希望,像炭火终于从红艳变得灰暗,直至全部灰白。原来还想着能同以前一样,从小年到除夕,从初一到十五,撕下旧历撕去旧年。没想到今年必须留在原地,只能眺望村子的方向了。好吧,那就在心底想想老家的样子咯,想想那片可念而不可即的房屋和街道。</p><p class="ql-block"> 这片土地大概被施了魔法,它的样子从少小离家变得逐渐模糊,时至今日又变得愈发清晰。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想起关于它的人和事。</p> <p class="ql-block"> 那时,我还小,邻居是被我唤作妗子的女人。一日,我拿着拨浪鼓在门口玩耍。时间不长,妗子便抱着一卷布从家里出来了,她四下张望,遍寻不见,一脸不解。恰好看到母亲出门,便急忙忙地问——刚才还听到拨浪鼓的声音,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出来就找不见了,这染布的到底去哪了呢。母亲笑不可支,指着不远处的我说,瞧,这不是么。妗子看了看我,不禁也大笑起来——这怎么跟染布的拨浪鼓声音一样样的。她的声音比较细,然而音调很高,这笑声自然也就铺了满街。妗子是个很开朗的人,虽然中年丧夫,但她从来都是以笑脸示人,仿佛从不见什么生活的苦。那年地震,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搭了临时的窝棚,妗子时不时过来嘘寒问暖,提醒千万不可大意。后来搬家了,尤其我离家念书,更不能像平时天天可见,但我一定会在新年的时候去给她磕头。她永远是笑着的,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便会从屋里跑出来,拉住我的手不让我下跪,一遍遍说“来了就是拜年了”,然后给我抓瓜子和糖,后来还要给我香烟。送我出门时,会叮嘱我“天冷,拜得差不多就得了”“有时间回来”。她的儿子很出息,是村子里第一批万元户,会骑着新买的摩托给妗子送这送那,她的生活条件还算好吧,我也盼望如此。</p> <p class="ql-block"> 说到染布,我不得不说那时农村的日子整体上还是艰苦的。日常着装,所用布料一般就是家里常见的粗布,棉线织就。但不等同于今日的纯棉,绝没有今日纯棉衣料的细腻与柔滑。我见过很多人纺线,有的就在当街,左手拿着棉花制作的棉条,右手摇动,那白线就神奇地出现并绕在了锭子上。我还在别人家见过织布机,还看到那家女人坐在木制的机器前,观察着面前左右滑动的梭子,时不时向上伸手拽一下那根下垂的绳子,手里还摆弄着什么,这应该就是织布了。可惜对于一个只知道满街跑着玩的孩子来说,这些劳作,实在无趣,所以我实在描绘不出纺线和织布的细节。织好的布匹,有自带花纹图案的,可以用作床单等,至于纯白色的,则需根据用途进行染色再进行深加工,比如制衣。</p> <p class="ql-block"> 对于此类女红不甚了了,但是对于母亲做新鞋我还是记忆犹新的。闲暇时,母亲会整理好各类旧布料备用,待熬好一锅可作浆糊的玉米面稀粥,便开始了做新鞋一系列工序。把布料平摊在板子上,一层布料一层稀粥粘好,晾晒成型,变成“硬布板”。几层“硬布板”叠放的一起便可作为鞋底了(俗称“千层底”),不过鞋底还要经过加工才能使用,就是纳鞋底——密密的白线上下翻飞,针眼错落排列,密密麻麻,实在是一件艺术品。还有鞋帮,根据图样用条绒布加工,鞋口处加松紧带,四周要包上一圈白布,黑白分明。上鞋帮时,要先固定好鞋尖和脚后跟的位置,这样确保严丝合缝,穿上跟脚。要是棉鞋,鞋帮除去会变成夹着棉花的厚帮,样式上也会不同,有鞋舌和用来系鞋绳的鞋眼儿,鞋眼儿是要铆上铝制的鞋孔的,避免鞋绳磨烂鞋帮。近些年,很多人开始穿布鞋,若能得到一双手工“千层底”自是喜上眉梢。</p> <p class="ql-block"> 除去自制品,很多东西还是要借助于采买交易的。早些年村子里有供销社经营着买卖,另外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正所谓“行商坐贾”。这些行走的货摊通常是一辆平板车,车上有几个箱子或者铁笼,内有家常用的针头线脑,还有小孩喜欢的摔炮,所以围上去的不止女人,还有满怀期待的孩子们。当货郎的吆喝声在街道响起,大人小孩便也接到了聚集的信号。行当不同,信号自然不一。像染布的,用的是拨浪鼓;剃头的,用的是铁叶子(方形铁片串在一起)。如今,好像更多地用能录音的扩音器替代了,方便倒是方便,不过缺了几分韵味。</p> <p class="ql-block"> 前两天跟女儿说到了玉米的播种,进而提到了麦种。我告诉她,玉米种子要从农业站上购买以确保质量产量,而麦种呢,如果某个麦种比较好,则可以从收获的麦子里留出一部分用作种子。那年,我家用了新麦种,麦子产量远高于别人家,于是人们纷纷拿自家的麦子来换麦种。女儿好奇地问,那怎么换呢,会给钱吗。我说,一斤兑一斤,不会另加钱,都是一个村里的,怎么可能要钱呢。女儿有些不解,也难怪,城里长大的孩子,对村子里的事儿多少是有些迷糊的。说起来,村子里的百姓,有些事计较得要死,有些事却也大方得要命。生活不易,一分钱自然恨不得分成八瓣去花;人情厚重,再多金也要对得起人情世故。</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妗子已然过世,母亲不再做新鞋,村子里也早已翻天覆地,我也生活在物质条件更好的城市。可是村子里的人与事还是会停在心头,而且是最美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21.2.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