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笈三步曲

滇缅老旺（何驷）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深信讀書是改變命運唯一的出路！

～滇緬老旺共勉之

遊學兩岸負笈行，

滿腹經綸囊中輕，

浮生苦讀勤為徑，

皇天不負有心人！

以上這首七言絕句乃是鄙人借唐朝杜牧〈遣懷〉之調而撰。杜郎之詩原文如下：「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如果說，杜牧此詩描寫的是他曾在揚州十年，每日過著糜爛的生活，午夜夢迴幡然覺醒的浪子心情；那麼拙作只不過是拾人牙慧，描述自己在求學過程中，從逆境漸入佳境的心路歷程。

李遠哲曾經說過：「艱困中成長的人，有最美好的理想。」這句金玉良言對出生於異域的我而言，可謂是最佳寫照了。有道是：「人生是不斷地嚮往。」因為時間是組成生命的材料，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從垂髫到黃髮；從懵懂到不惑，皆為我們追求人生止於至善的過程，這正如電視上咖啡廣告所雲：「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這樣待到自己回首往事時，才不因浪擲年華而悔恨，亦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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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南半島有一個最大的佛教國家──緬甸，它的面積大約有台灣的十八倍，人口卻只有台灣的兩倍多，這裡居住著很多華僑。

我出生在上緬甸的克飲邦密支那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飲水思源，緬甸華人至今仍保持著優良的中華文化傳統。從 1962 年到 1967 年之間，緬甸由尼溫將軍執政，實行社會主義制度，採取國有化政策把私人企業、學校收歸國有，使得當時在緬甸做生意和定居的華人的財產幾乎歸為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緬甸的華文文學校面臨解散危機⋯⋯在此情況下，緬北很多有志興學的華人，將華文私塾化整為零，只能秘密地進行，他們時常配合當地民情在寺廟中辦中文教學，明為弘揚佛法，實則弘揚中華文化也!中華文化之所以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是多少像他們這樣的人在耕耘的結果，身為中國人，實在值得向他們學習！由於學校頻頻遷徙，國中畢業時，我已經換了九所學校，為了讀書我卻甘之如飴，樂此不疲！

當時緬甸的華文學校一般僅普及到國中，為了能讓自己的子女進一步深造，富裕的華人家長，紛紛將自己的掌上明珠抑或家中瑰寶送到國外唸書，當時家中，除了姐姐和我外，又多添了兩位小弟，家裡經濟一時捉襟見肘，求知若渴的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赴中國大陸雲南唸中學。

當時十五歲的我，首次回到中國大陸，乍履華夏神州錦江山，平疇沃原居中央，此時大陸正是改革開放之際，人民生活已慢慢改善，雲南邊域與緬甸接壤，中、緬兩國經貿交流也非常頻繁！在大陸唸高一的時候，要修所有的科目，包括文科的歷史、地理、語文（即國文）、英文和社會發展簡史；理科則要修數學、物理、化學和生物。等到高二時才分科，即文科和理科。喜歡「背多分」的科目的我，遂選唸文科（即社會組）。高中畢業後，我放棄了在雲南繼續深造的機會，旋即離開了中國大陸，回緬甸之後在家休息了一年，無所事事的我，甚感空虛，心中有一種投機的衝動。緬甸為東南亞中之開發國家，具有豐富的礦產，是世界最佳的翡翠產地，翡翠者，紅綠玉石之概稱，因緬甸玉石多為綠色，故以「翠玉」稱之。

說到翠玉，可謂緬甸之「國寶」，因為緬甸之翠玉數量之多，品種色澤之佳，可謂舉世罕見！在上緬甸有一處名叫「帕敢」的山區，是緬甸最大的翡翠礦區之一。幾百年來，這裡一直是全世界翡翠商人們最嚮往的神奇之地。帕敢位於著名的金三角地區，這裡不僅是全世界最大的毒品來源地，也是翡翠唯一的出產地。玉石多產於山中之砂石層或土層中，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這裡開採，原本青山隱隱的崇山峻嶺，經過一兩百年的開採，如今已變成童山濯濯了，多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輕人對此地皆趨之若鶩，這種情形彷彿台灣時下的「樂透熱」，只要運氣好，白手致富實非難事。

面對「挖寶熱」的誘惑，我也蠢蠢欲動，於是乎，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的一介書生，首次拿起了「千斤」去挖翠玉。「千斤」為一種挖玉工具，方言謂之「土鏟」，鐵鑄圓柱形，直徑大約為一3公分，長度為160公分左右，它的一端是尖尖的，另一端則為扁扁的，因份量頗重，故以「千斤」稱之。每當旭日東升時，我就和同事站在晨嵐氤氳的高崗上，此處晨嵐，實瘴氣也，有微毒，久吸之會得疾（按：李商隱詩雲︰「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由此可見，產玉之地必有煙霧存在！我們立著穩健的馬步，手握千斤，小心翼翼地撥土尋玉，不敢用力過猛，深怕一個不小心千斤落空，連人帶鏟墜入萬丈深崖，粉身碎骨！

我鋌而走險，一心只想成為暴發戶，然而事與願違，或者吸入很多毒嵐之故吧！挖寶快一年，不但沒有發財，還發了一身「打擺子」（即瘧疾），這種病主要是因為感染瘧原蟲所致，常發生於貧窮落後、衛生條件欠佳的熱帶地區，此病讓人忽冷忽熱，而且週期性地發作，令人痛不欲生，當身體發冷時，蓋好多被子也凍得渾身直哆嗦；發熱時，脫得一絲不掛也冒汗不止。如不及時就醫唯有死路一條，朋友見我淒慘之狀，遂建議我，只要吸幾口鴉片煙，瘧疾就會痊癒，飽受病楚煎熬的我，信以為真，為了減輕痛苦，我經常吸食鴉片，結果卻染上一身毒癮，從此我幾乎每天用鴉片和乙醇麻痹自己，過著醉生夢死，放浪不羈的生活。

台灣被譽為「寶島」，很多海外華人都把家中瑰寶抑或掌上明珠送來這里唸書，因為一方面是台灣迄今還保持著中國傳統的文化；另一方面，你只要有路費和會講國語（普通話）即可成行。海外僑生他們將來此求學作為光宗耀祖，引以為傲的志向。人的際遇是令人無法想像的，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夠到台灣瀟灑走一回，更遑論求學了。

正當我在帕敢一蹶不振的時候，一封家書捎到了我的手中，家書抵萬金，我迫不及待地一睹為快，看到信中內容不禁令我喜出望外，宛如在沙漠中踽踽獨行時，倏忽瞥見綠洲一般。原來家書大意是告訴我，大姐嫁給一位台商，有錢而且善良的姐夫，聽說我很喜歡讀書，願意資助我來台灣念書，並問我意下如何？有此機會，我怎能錯失？何況在帕敢挖寶，當地有句名言：「挖寶就是挖運！」如果時運不佳，一輩子只會萬事磋砣。再者，當時我已染上不良嗜好，若不及時懸崖勒馬，只會掉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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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參加了台灣【僑委會】在緬甸的高職聯招，本擬考大學，只因台灣不採認大陸的高中學歷，只好退而求其次。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志者事竟成，最終金榜題名了。1995年辦妥護照後，我搭上了飛往台灣的飛機，在登上機艙的一剎那，我心裡想：這雖然是我的一小步，但卻是我人生轉捩點的一大步。

來台灣讀完高中後，我順利考上了雲林縣鬥六市的【環球技術學院】，因為我念的是企管系，被分配在嘉東校區，並住學生宿舍，當我到達學校時，美侖美奐的校園俘虜了我的視線，我徬佛「劉姥姥進大觀園」，凡事感到新鮮不已！更使我汗顏的是這裡的老師都很年輕，他們的年紀跟我這個「超齡學生」相比亦難分軒輊、不相伯仲間，但他們都很親切！搖著歲月的風鈴，踏著陽光的節奏，雖然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但畢竟在知識的道路上，採得幾莖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高峰腰。我以為從此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然而事與願違，原以為回國讀書可以享有莫大的尊嚴，詎料，我們在台灣被當做「外國人」，在工作和醫療上淪為「弱勢族群」。

而且當初來台灣唸書，我們是持變造護照回國讀書的，緬甸政府根本不承認我們的身分，於是乎我們成了亞細亞的孤兒，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幸而此時，2007年泰緬地區華裔難民權益促進會執行長劉小華女士（劉姐）、總召李紹文先生為我們360位無國籍華裔伸張正義，登高一呼，贏糧而景從，使政府聽見我們的吶喊，藉由法律賦予我們應享有的權益，因為依《入出國移民法》第十六條第二項，我已經符合取得身分證的條件。2008年我在環球技術學院攻讀研究所已經取得理學碩士學位。

2012年我取得了台灣身分證。我們當初來台灣時，由於泰緬資訊封閉加上年少懵懂，未諳台灣的法律條文，殊不知用變造護照來台灣是犯法的，但我們並沒有犯意，我們都坦承不諱寫了自白書，幸好虎尾地方法院葉姓檢察官法外開恩、網開一面，給我們這些國際人球一個公平的判決，我們才能取得台灣身分證，擺脫難民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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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雖然一路走來，人生的道路崎嶇不平，但我並不覺得寂寥，因為一路上有許多親朋好有幫助我、鼓勵我，才使我「瀟灑走一回」，畢竟我的希望已經如願以償，相信明天會更好！「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代中國文豪魯迅如是說。

滇緬老旺

2020/10/20謹識于台灣

【原刊2020年12月25日《雲南文獻》第50期 168～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