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禾木（文字稿）

美八路



 奔波到天边，才发现天边也挤满了人。

我准备进喀纳斯森林一探究竟的时候，吴老师跟上来。我俩走过桥头，居高临下，额尔古纳河边，老黑和俩穿戏装的女子正相谈甚欢。老黑一只胳膊吊着绷带，另一只舞动着。不知道他和对方说了些什么，乐得俩女子花枝乱颤，其中一个笑得半天直不起腰。一个剧组正在拍戏，河滩上一群人，傍边停了几辆道具和后勤车，一辆吊车伸出长臂把一个演员悬吊在河半空，演员拿长剑对着空气舞东劈西的，像只被抓在半空中的螃蟹，身子动不了，还不忘张牙舞钳的，很搞笑。

前几天中秋，傍晚。刚过了古尔邦长假，整个禾木一下子清净了许多。我和老吴、老黑三个人在草地上支了张桌子，一捆乌苏啤喝完，皓月当空，大地已是一片银色。老黑起身说他去小商店提一捆继续喝，让我俩等他一会。等了半天不见老黑的影子，老吴说肯定和小商店的阿依古丽秀上了。接着，老吴说小商店新来个女营业员，他上午和老黑买烟发现的，老板娘的妹子，长得非常震撼，能画个写生就太美了。不见老黑回来，我和老吴只好收拾收拾回客栈睡觉。半夜杰恩喊醒我，说老黑摔伤了。我喊起老吴，开车，三个人把醉得走不动道的老黑弄到诊所。也不清楚老黑咋又钻到杰恩的帐篷喝上了。杰恩是房东麦尔丹的表哥，养了一个马队，租借给游人在草原上骑行。杰恩的蒙古包离客栈不远，一匹匹骏马个个细腰，大长腿，毛色油光发亮，比以往见到的蒙古马精神多了。

诊所的图瓦族大夫说老黑没事，没伤到骨头，手筋扭了，打上绷带恢复的快一些。

把老黑弄回客栈，天已放亮。老黑倒头大睡，酒劲还没过。

禾木是阿尔泰大山深处一个牧民定居点，四周群山环绕。除了一部分哈萨克牧民外，大部分居住着图瓦族人，蒙古人一个分支。阿尔泰是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欧亚的第一个占领区，包括今天的俄罗斯新西伯利亚地区一部分。图瓦人是成吉思汗派驻占领区军队的后裔，曾经蒙古的一个部落，已经在此繁衍生息了五六百年之久，逐渐形成一个单一民族。

我很愿意相信大夫说的话，老黑应该问题不大。因为大夫祖籍蒙古，是真蒙古大夫，不是假的。

　　关于喀纳斯湖怪，有很多种传说。其中之一就和喀纳斯森林有关。千百年来，沉入湖底的树木不计其数，树枝树干在水下盘根交错。有做野外调查的专家说，湖怪是这些树干顺流涌动掠起的影子，现实中并不存在。喀纳斯湖其实是阿尔泰山脉一条高山峡谷堰塞的河流，狭长、蜿蜒、清澈，有些湖段的流水很湍急。峡谷两边的原始森林，有的树龄三五百岁，有的七八百岁。有资料说，还发现过上千年的古松，七八个成年人才能拢住。

逆河而上，我和吴老师刚进入森林，额尔古纳河低沉的流水声立刻消失了，又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笼住：寂静、潮湿、神密……甚至有些惊悚，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我第一次进原始林。老吴说，林子里肯定有东西。我玩笑道：别别！别冒出个西伯利亚棕熊！

刚到禾木的时候，我想骑马走的远一点。杰恩说过，高山那边还有他们一个夏季牧场，这季节，牛群马群都在那边吃草。我问杰恩，路上安全吗？肤色古铜，有阿拉伯人相貌的杰恩说：安全，狼嘛经常看到，很少遇见巴斯，巴斯嘛都躲到远处。杰恩的汉语不太好，有些词汇不会讲。我没听懂巴斯是什么意思。杰恩边比划边说了几遍，我从他的肢体语言猜侧，他说的可能是熊瞎子，哈萨克语。

平时没事，我经常去杰恩的蒙古包喝奶茶，聊天。麦尔丹的小木屋客栈，一天到晚见不到麦尔丹人。到禾木的第一天，麦尔丹从停车场把我们几个领过来，撂到小木屋，再就很少见到他了。头一天，老黑喊，卖蛋儿！卖蛋儿！麦尔丹颠颠过来，问有何吩咐？第二天再喊卖蛋，连个蛋影子都见不着，麦尔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杰恩说，麦尔丹母亲在喀纳斯帐篷营地开了个蒙古包客栈，很少回禾木这边来，平时他帮麦尔丹照看客栈。于是，老黑顺利接管了麦尔丹的木屋客栈，自诩客栈老板兼厨师长。除了喜欢女人，老黑还喜欢做饭。杰恩说，麦尔丹父亲走的早，麦尔丹还小，贪玩。

麦尔丹的木屋客栈，在村子最边缘。四周草地、马栏，山坡上白桦林一片金灿灿的。我喜欢到林子里散步，正午的阳光很炽热，一进林子立刻凉爽了许多，也一下子寂静了。静静地，白桦林间，除了听到脚步的踩踏声外，还能听到白桦叶纷纷飘落的声响。这是白桦林落叶的季节，林间一地金黄。

阿尔泰山脉背靠俄罗斯新西伯利亚，东面外蒙古，西边哈萨克斯坦，是中、俄、蒙、哈四国的界山。大西洋、北冰洋的湿冷空气，和准噶尔盆地干热空气在这里相遇，形成充沛的降水。植被茂盛，地形地貌，动植物种类有异域的特点，就连松树、杉树也叫西伯利亚落叶松、西伯利亚冷杉。因此，在这样的原始森林里，遇见西伯利亚棕熊，可能也不奇怪。

听杰恩轻松的口气说山上有狼，还可能有熊，我吓得不要不要的，没有敢去夏季牧场。

当天晚上，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窟里窟咚的摔酒瓶子声和拳肉相加声，吼骂以及女人的哭叫声，声音是从傍边麦尔丹房间传过来的。平时，那边没人住。木屋墙不隔音，感觉就在身边一样，只是看不见，也听不懂骂的什么。过了一会，打架声停止了，接着是痛哭声和碰酒瓶子喝酒声。有男人有女人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听不懂唱的什么，但非常好听。我是枕着这些歌声又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我去麦尔丹房子，问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床上地上睡了七八个人，门口一堆空酒瓶。麦尔丹说，什么也没发生呀，一切都好好的。

草原上哈萨克人的世界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林子里结满蜘蛛网，天罗地网一词可能就这么来的。林地松软、潮湿，长满厚厚的苔藓，有地方足有二十公分厚。我在禾木见过牧民建木屋，每垒放一根圆木都在上面铺一层苔藓，浇水，然后再垒放上一层圆木。牧民说，苔藓在圆木间再生长能填实缝隙，起到密封保温作用。一想到那些完全取材于自然的小木屋、白桦林，草地，雪山和完全融入自然的劳作，我心里便产生无限的欢喜和向往。

麦尔丹的木屋也是这种结构，只是屋里内墙又加了一层桑拿板。

一天半夜，有人要住店，车子径直开进院子的，规定自驾车是不准驶进村子。栈老板老黑昨晚上喝多了，半天叫不醒，我只好爬起来。来人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不知道是不是俩口子，车子挂山西牌照。我连开了两间房，年轻女人一脸鄙夷：连卫生间都没有，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说喀纳斯那边有宾馆，干净，还能洗澡。男人不好意思问，还有多远？我说不远，就一百多公里。

俩人开车走了。

我哆嗦着钻进被窝，想骂人。

九月下旬的禾木，夜晚已经很冷了，早上起床被子外面一层厚厚的霜，硬硬的。中午又热的要死。

阿尔泰山区纬度高，每天清晨，半空中总悬浮着一层白云，像一条洁白的哈达绑扎在山颈。像哈达的白云叫山岚，一种山区特定的季节性自然现象。

奶茶妹妹牵过一对奶牛母子，分别绑在马栏的两端，然后又绑住母牛的两条后腿，开始挤奶。母牛一动不动，深情的望着自己的孩子。我问，挤奶为啥还要牵小牛过来？奶茶妹妹说，有小牛在身边，母牛下奶快。等母牛乳房快挤瘪了，奶茶妹妹这才放开小牛。小牛小跑到母牛身边，噙着奶头就不松口了，还不停用头一拱一拱母牛的乳房。这一刻，我觉得世界和谐了。利用母子情深这种动物本能来获取牛奶的方式，让我有点接受不了。很多画家画过奶牛挤奶的画面，我觉得小牛吸奶才是更应该去表现的。

白头牛是阿尔泰地区独有的奶牛品种，受国家法律保护。经常看到有些牧民家院栏栅门上，挂着白头牛养殖户的牌子。

寂静、悠暗，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霉潮味。阳光像一束束射光射进林间空地，每一束光柱下面，就是一个奇幻的画面，如置身舞台般，被一种魔力擢取着 。于是，我梦游着被一个个魔幻柱吸引进密林深处。老吴说，小心陷进沼泽！

　　我说，只要甭挨一熊巴掌就行。其实，我也挺心虚的。

老黑最辛苦，白天既要当客栈老板和服务员，还要兼职厨师，负责客栈的一日两歺。自新老板上任后，新政的第一条就是把原来的一日三歺，改为一日两歺。上午，睡觉。早歺，减免。老黑的汤面片做的最好，客人说又便宜又实惠，吃着顺口，还热火。红烧肉一盘二百八，很少有人问津。

除此之外，老黑晚上还得喝酒，一天中还得抽空四处转悠，看哪个蒙古包或小木屋的大姑娘小媳妇漂亮，谝谝闲传。最近，老黑经常蹲小商店外面喝啤酒，可能吴老师说的阿依古丽确有其女。

　　吴老师一声惊叫，说他发现了好玩艺。我扭头，一束光透过林子，正好落在老吴的光头上，亮晶晶。近前，果然好东西，一棵粗大的松树树干上长了几个半圆状的灵芝。我有点贪婪，挑了一个最大的，弄下来挺费劲，灵芝很结实地长在树干上，用手掰根本掰不动。以手当斧头，硬生生砍下来，手疼。老吴掰了一个小的。

　　我立刻把宝贝炫到朋友圈，挺得意。三分钟不到，有朋友回复：木灵芝，沒甚用处，顶多拿回家当个摆设……唉！费半天劲，还以为拣到什么真宝贝了，真是头发不长见识也不长。

　　后来，吴老师嫌行李重，狠心抛弃了他的小灵芝。我拣起塞包里，至今还当小蜜养家里，起名小灵，我掰的那个叫大灵。

　　女画家梅来微信：三个火枪手的森林探险记。我回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没，就两把，还已经受潮打不出火了，老黑那把能用的在林子外劫色呢。你快来，小矮人有了，就缺一白雪公主。　

　　梅发来一个狂笑，后面还跟了一串惊叹号。

　　从家里出发时，梅两眼泪汪汪要跟着一块走，老吴不发话。梅曾经是吴老师的学生，他没说话，梅不敢上车。

　　一条小溪，蜿蜒曲折，悄无声息。溪傍不时倒伏着几棵大树。一块低凹的小水潭里布满兽类的蹄印和爪记，让人不由浮想联翩，心生异样。我看看老吴，老吴看看我。大眼瞪小眼，吴老师的光头更亮了。然后，我俩相继攀着湿滑歪倒的树干，越过水潭。

　　杰恩去夏季牧场的头天晚上，带我和吴老师去参加一个哈萨克人婚礼。去了才发现，老黑和麦尔丹几个人围一桌，正五马长枪喝着。等新娘出现，老吴说新娘就是阿依古丽。我一看，果然，阿依古丽美伦美奂，皮肤白晳，典型的欧罗巴人五官，有一种伦勃朗画里的古典美。那天，杰恩也喝多了，说他还有个兄弟，比他小三岁。十多年前在森林边放牧，马群和兄弟一块失踪了。牧民寻遍草原和森林，没发现任何线索。后来在额尔吉斯河下游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兄弟的尸体。杰恩说他骑摩托把兄弟背回了家。杰恩说完流泪了，唱起一首哈萨克牧歌，嗓音混厚、曲调优扬。

　　给我一个错觉：似乎每个哈萨克牧民天生都是歌唱家。

　　听周围牧民说，杰恩兄弟和马群是被喀纳斯湖怪施展魔法拖进森林，后来又拖进喀纳斯湖的。

　　喀纳斯密林就像一幅幅俄罗斯古典油画，似乎在这片林子，我看到了画家希施金的身影。吴老师说，如果早些年来这里，他早和希世金一样有名了。我哈哈大笑：你也可以成为吴施金呀。

　　吴施金画油画，从小受苏联绘画影响，特别喜欢俄罗斯油画。这次推掉几幅商画订制，被我裹协到新疆。起初不愿意来。

林子越来越密，越来越暗，吴老师在走过的路上不时做着标记，怕迷路。绝对聪明才聪明绝顶的。

　　一块空地，发现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搬了几下没搬动，太沉。于是打消把它搬回家的念头，估计这石头也一定沾了密林的仙气，有一层光芒笼着呢。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也许，喀纳斯湖怪就是密林里的神仙，林子里住久了，嫌身上有味到湖里洗澡，不小心被人看见了。



要离开禾木了，当地牧民说，过两天会下雪，一下雪路就没了，想走也走不了。另外，客栈也沒饭吃，老黑辞职不干厨师了，手腕扭了，不走也得走。杰恩骑摩托去了高山牧场。一是送给养，二是要转场，把牛群从山上赶下来。说也奇怪，好多天不见的麦尔丹出现了，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于是假老板老黑把这些天客栈的营业款，和我们三人的住宿费一块交给真老板。麦尔丹不好意思收住宿费，吴老师说，收上收上，都不容易……推来推去，最后，打五折，麦尔丹只收了一半住宿费，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步了。于是，老黑给他的卖蛋娃一个热情的拥抱。

上车，麦尔丹听说我们还要去喀纳斯，便把他妈的手机号留给老黑，说去了喀纳斯可以住他家的蒙古包客栈。

其实，最不想走的是老黑，心里一直惦记着小商店的阿依古丽。吴老师说，你这叫偷鸡不成，倒折了一只手腕。

　　突然，林子里一阵异动，远处一暗影隐隐绰绰，像有大动物奔过来。老吴大喊一声：不好，巴斯……吓得我俩一路劈荆斩刺、上窜下跳逃出森林，比猴子还机灵。

奔出林子，手上脸上划了好几道血痕，惊魂未定，半晌没匀过气……老黑气定神闲从林子渡出，嘴里喷着烟圈，八字步不紧不慢。吴老师咬牙切齿，估计吃人的心都有了。

　　老黑说他在河边和宫女大战几十回合，败了，劫色计划流产，正满世界找我和老吴搬救兵呢。

我愤愤道：救兵没有，伤兵满营！

　　老黑仍心有不甘，说其中一个女演员鼻梁多么多么直、胸多么多么大、屁股多么多么翘……我心里清楚，若老黑败下阵了，谁去也不管用。

　　那天晚上住麦尔丹家的蒙古包，麦尔丹的母亲很热情，整了一个大盘鸡和一只大号的烤羊腿，两个小菜。帐篷营地，蒙古包一个挨一个，一大片，搞不清楚的话，能在里面迷路。临睡前，老黑趁吴老师出去撒尿之机，神兮兮对我说，其实，他和大胸女演员已经互留电话加了微信。另一个女演员胸虽然不大，但鼻梁直，条好，问，要不要介绍我认识。

说完，老黑诡异一笑，翻身睡去。一时鼾声大作，如雷贯耳。我嫌吵，背后狠踹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