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梳女的葬礼(上)

芾说ba道

<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94029872/"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div><div><br></div>  “我要死了。”姨母软专一动不动地躺在眠床上,在祖先灵魂游荡的瓦屋里高声自语,也仿佛在说与刚进屋的侄子知晓,“娘啊,娘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她的声音就像向列祖列宗祭拜祈祷那样真诚恳悫。几天后,我回到家乡,在堂屋里父亲这样告诉我。<br>  她宛如一具已经获得永生的木乃伊被神圣地供奉在运命的祭坛上,总是浸沉在自己无边无际的记忆汪洋之中。在每一个日日夜夜里,她一边在屋内翻箱倒柜,找寻海浪中的某颗被她界定为意义重大的珍珠,一边和潜意识中的另一个自己大声对话,在欢快融洽的氛围中,耳不再聪、目不再明的她们总是有说有笑,畅聊百年来的趣事,追忆似水的年华。要么,她就躺在眠床上熟睡得像个新生的婴儿,哪怕家里的大铁门被哐哐当当地打开,仍然无法让她从无休无止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事实上,她寿终正寝的死亡并非像她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那样如其所愿般迅疾。她将像一辆缓慢穿过一个世纪岁月的辚辚战车,带着她那处女的圣洁芬芳和果敢干练在二十一日后才走完跌宕起伏却平淡乏味的一生。但是,在这一天的凝远雾色中谁也意料不到她荒诞不经的决定将会兑换为现实的葬礼。<br>  他一向讨厌香烛的味道,那总是不可避免地勾起他对早逝妻子的思念,挥之不去的伤痛回忆一直追随着他艰辛劳作的脚印。刚拐入巷口,他便嗅到从姨母屋中满溢出来的馥郁沉香木气味。他干咳了两声,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与其说常年发作的慢性鼻炎正火辣地刺痛他敏感的神经,倒不如说他内心深处那块一直未痊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放慢脚步,凝望着自己十几年前重新修葺过的巷门。光阴似箭疾, 岁月如梭飞。柔嫩的青苔又爬上了斑驳的白灰墙,而前巷邻家路边的半间瓦房早就年久失修而崩塌了。在断壁残垣之上,邻居种了结出鲜红果子的枸杞,还有暗香浮动的黄果兰、薄荷和罗勒,其中一棵高大的海南龙血树在晨雾中鹤立鸡群,路灯昏黄的光线将它映得神秘莫测。他迈入巷门,推开粗犷的老式镀锌管铁栅门,门轴上的铁锈发出一阵苍凉绝望的粗哑嘶叫,划破了清晨五点钟的静谧。然后,他径直穿过局促的堂屋,拉了拉身上被洗得褪色而泛白的保暖夹克外套,像每天养成的习惯那样大力搓拭一双粗糙开裂的双手,向烟雾缭绕的里屋走去。最后他停在姨母的床前,轻轻地拨开已经染上黄褐色的白蚊帐。而此时,她正与想象中的一大群亲朋戚友倾诉自己的烦恼和担忧。   无情的岁月将陋旧的床沿冲刷得愈发锃光瓦亮,床上铺着经常换洗的草席,已有几处松开了麻绳,长长的席草在那处碎断了,裸露出坚实暗黑的实木床板。一件薄薄的宽大的粗花老旧布衣搭在姨母僵硬的右膝上,领口垂落盖住她凹陷的肚皮。她的右膝屈着,高高隆起,让大腿、小腿与暗黄的草席构建出一座神秘的金字塔,诡异地耸立在帘幕之中。她一辈子都没盖过寒冬的厚棉被,身体就像一匹凶狠的猎豹那样壮实健美。然而,现在躺卧在眠床上的她模样孤清,形销骨立,头发短而枯白。干瘪的胸膛就像一只破旧的风箱,艰难地维持着她的呼吸。突然,她从一块用了将过半个世纪的木枕上侧过脸来,闪亮的眼光从她那只仅存的左眼中投射出来。“我要死了。”她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浑浊口气,散发着耕牛反刍青草般的酸臭味。与此同时,她的肠胃里仿佛进驻了一支庞大鼓乐队,深陷的肚皮发出一阵阵声势浩大的锣鼓声。“等天一亮,你就把香炉和那对金花请回天道观观里去,炉里的神符务必要请出来焚化,将命旗交回上天的师尊,好好叩谢神恩。”她定定地盯着悄悄靠近身旁察看的侄子,又一次一本正经地交代自己的身后大事,“记得要供上三牲和水果,纸钱全部要用大金冥币,勿用一文不值的普通纸钱。”她略一停顿思索,抬起鹰爪般干枯的左手轻抚着自己胸口,接着强调道:“要节俭一些,供品用小三牲即可。老辈人常说:‘天晴砍柴落雨烧,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刚说完,便立刻就像藏不住任何秘密的天真孩童那样掩住嘴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震飞屋顶的瓦片。她为了自己一辈子虔诚敬神而舒心怿悦,也为了自己一辈子俭以养德而庆幸欢喜,更为了自己的睿智善谋而洋洋得意。<br>  他眼光掠过床头的蚊帐,瞥了一眼祭台上的香炉。十几支纤细修长的祭香正焚点着,袅袅轻烟在屋内飘逸,空气中全是沉香木的馣馤气息,持久而幽雅。常年积聚的香灰在香炉里如山峰般陡峭,残酷地堆积出流逝岁月的沧桑。坚硬的余烬就像墙上残旧挂钟的一圈圈弹簧盛开在祭香的末端,脆弱的在祭桌上断散开来,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在从不熄灭的白光灯照耀中,斑斓的香灰金光闪烁,预示着姨母可知可怖的不确定未来。“这话您都已经说了几十年啦,您自己记得挑个要死掉的好时辰。”唯恐姨母听不清楚,他弯下弓一样弯曲的腰,嘴巴靠近她的耳旁,大笑着调侃般答道,“您交代的都对,全听您的吩咐。”他尽力使爽朗的笑声在屋内回响,以回应她的笑声,有意让姑侄之间的欢声笑语击退死神骇人的跫跫足音。尽管他早已习惯姨母预示她自己死亡日期的断言,哪怕她以前每一次神谕般的预言都已经被时间证明为谬误,但这一次她的神情和语气仍然使他觉得有些意外,莫名其妙地使他回忆起在这间瓦屋里妻子临终的濒死状态。他因妻子的病逝而悲伤,也因姨母的年迈而难过。抑或是为了人生无常和世事难料,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笑中带泪。“姨啊……您喝水吗?”他鼻头酸酸的,话语有些凝噎。<br>  “我不渴,不喝了。你记得将我的枕头扔掉,必须扔得远远的,扔到德城叔屋前牛间旁的垃圾堆里。”她侧着头以不容忤逆的语气命令道,就像一位威风凛凛的杨门女将军,义正词严地望着撩着帘帐的侄子,上颌仅存的两只犬齿闪着幽幽的白光。一双蜡红色皴裂的枯手缓缓抬起,她将胸膛上的开襟的确凉衬衫敞开,摩娑着骨瘦嶙峋的胸口,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然后她呢喃细语道,“这枕头可有些来历,盖这间新房子时,剩了一块轻巧优质的杉木料,我拿回去洗净,后来叫你把它割开,做成了两块木枕,一块给娘用,一块我用。当年我和我娘住在书斋后面的老房子,你还记得吗?我娘快死时,她就交代我把那块木枕头扔得远远的,最后她在八十六岁时走得安详。我枕的这块,现在也该扔掉了。”<br>  “牛间?”他低声嘀咕,不禁愣了一下。很久以前,耕牛这种吃苦耐劳的大型牲畜早就被不知疲倦的拖拉机彻底打败,它们的身影也快速消失了。更不幸的是,它们的肉被分割成不同的部位,被端上了餐桌,成为老饕老餮口中的美食,而他们在餐馆里吹着牛皮。他们开的是贸易公司,做的是百万千万的巨额进出口。牛肉火锅店迅速火遍大江南北、汕头牛肉丸成一张响亮的名片。人们津津乐道地吹嘘着,“没有一头牛,可以活着走出潮汕平原。”很快,开放劲风疾吹,嗷嗷直叫的拖拉机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桑田上盖起了厂房,它们“突突突……”的怒吼声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牛安慰的是,拖拉机这种机械狂魔最后连肉都没得剩。牛惨胜,但是牛间——耕牛居住的房间,足见牛之地位——这两个汉字早被人们遗忘了。牛间这一古老词汇一触即发地点燃他记忆深处的历历往事,苦难的岁月再一次辛酸地涌上他的心头。他搓了搓自己粗糙皲裂的双手,令它们更加温热。他右手上半截大拇指显得异常的突兀,那是多年以前他在建筑工地上劳作时留下的伤残。相比于七十几年前,他们之间的角色互换了,现在他反过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轻轻用温暖的指肚帮她摩挲胸口,让她呼吸舒畅平顺。接着他又帮她用纸巾将眼角的黄色分泌物擦去,帮她检查和消毒小腿上一个多日未愈的小伤口,宛如细心的老祖父在照顾任性的小孙女,只是他没有哼着摇篮曲罢了。然后,他将一张被她无数次扯掉的薄被重新盖在她肚子和胸口上。“牛间?农民早就无田无地了,哪来的耕牛?生产队早就散了,猪寮也早就拆光了。”<br>  “哦,无田无地了?……幸好你的曾祖父死得早,他后来在解放后还被弄成死地主……滥竽充数,名不符实……我们家的田地和大部分房子都充了公,那时就无田无地!惨啰,每日只能豆腐滴豉油。”她的眼光逐渐黯淡,眼睑眨了又眨,泪水盈眶,瞬间哗啦啦地从眼角流了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喘着粗气。“惨啰……我要死了……”仿佛她那拖着长长辫子的年迈祖父又在床前向她诉苦,诉说他当年像牛一样在田间辛勤劳作,如疯狂的仓鼠踩轮子那样嘎吱嘎吱地踏着水车抽水灌溉,挥汗如雨。诉说他带着三个儿子在田间不分昼夜地打拼,虽换来几亩优质水田,却不幸有一个儿子英年早逝,另两个也都走在他前头。她又眨了眨千斤重的眼睑,叹出一口深长的浊气,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直叫。<br>  “那木枕头我就取走,等一下就拿出去扔掉了。”他把她的头部轻轻抬起,将那半块沾满头油的杉木抽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帮她换上一个早就备好的决明子低矮小枕头。这个小把戏他已娴熟地做了好多次。他接着在她耳旁大声地叫嚷道,“早饭我还是给你端来半碗白粥吧。”<br>  “不饿了,从今天起我不饿了,”一瞬间,她又清醒的过来并明确表示说,“我要死了,不会饿了。” <br>  “三句都不离‘死’字,您算好日子没有?以前您都说要挑个好时辰的。”他像哄调皮小孩子一样无奈地笑了出来。<br>  “三,”她用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回答道。然后,她一边将薄被从身上掀开,一边不耐烦地说,“不用盖被子,要热死人了。”<div>   “是三天后吗?”他追问。<br>  “七……”她又摆了摆手,重新答道。<br>  “到底是三天后,还是七天后?”他再追问。<br>  这时一声声熟睡的鼾声已经响起,睡意骤然像巨浪袭来,猛烈地将她卷进香甜的梦乡。慢慢地,一切都安静下来,瓦屋仿佛一下子陷进了黎明前的黑暗,混沌、神秘和未知又将她裹挟在其中。她的饭量越来越小,从两个月前的一碗米饭,到一碗稀饭,再减为小半碗。尤其是近几日,她只勉强喝了几口白粥,便推开勺子,拒绝进食。他认为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不好征兆。<br>  他又蹑手蹑脚将薄被给她盖上。他撑着床沿,慢慢抬起伛偻的瘦削身子,宛如一只落单的可怜海马在珊瑚礁旁孤独地漂流。灰白的头发、不安的眼神和疲惫的神态,让他看上去更加憔悴和苍老。几十年前,姨母立誓不嫁,她将与祖母相依为命,终身待奉祖母左右。母亲带着他从缶灶渡口渡过榕江北河,命他背诵颍川陈氏家训“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并饶有兴致地向他讲述了一代始祖振东公,伊也是自缶灶渡口南渡,卜宅而居焉,遂创建溪南。他被送到从未谋面的舅父家,继承舅父香火。姨母则代替早逝的舅父抚养照料他,既当爹又当娘。最后,她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助他成家立业。姨母和祖母无数次谈起,舅父死于腹泻症。那时,腹泻症传播极快,只要好奇者靠近看上一眼,隔天十有八九会恶鬼缠身,被抬往江北溪南山埋葬者不计其数,村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弥漫着驱赶魔鬼的硫黄硝石味。家家户户焚香烧烛,祭祀亡者,乡人哀痛欲绝。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恶鬼来自印度霍乱之乡。弧菌从恒河三角洲出发,几经全球辗转,最终在这个宁静水乡登陆,并很快肆虐成灾。村里开始有人上吐下泄,轻则虚脱,重则脱水而亡。亡者死状可怖,他们眼睛凹陷,皮肤闪着炼狱里的青蓝之光,宛如恶魔附体。<br>  他惊惶地环视周围。姨母的寿衣又被拿了出来,严格按四季整齐地叠在床尾。妻子静君死时,那时姨母哭得比她母亲去世时还要悲恸,像她祖父痛失三个儿子那样痛不欲生,也像她母亲因哥哥在霍乱中病殁那样呼天抢地。她终于明白祖父和母亲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凄凉,并对生命有了更深更广的思虑,甚至对长寿这件事心生敬畏。于是,不久之后她便开始有计划地为自已缝制寿衣,将春夏秋冬的各个款式都详细考虑在内。然而,在等待仙家师尊接引的漫长岁月中,她意外地成为天道观里同道中人的长寿者,也送走她年轻时参加的秘密组织——一群梳着粗长辫子而奉行不婚主义的奇怪女子组织,她们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中所有的姐妹,而稳稳地走入耄耋之年。在不知不觉中,死神几乎将她遗忘了。他放下床帐,巡视屋内。女儿深夜来过。她听从姨母吩咐,祭桌上摆了四只潮州柑、两个干鱿鱼、一袋利是糖和一盘雪白的大米。她点了煤油灯,也焚香祭拜了。<br>  此时,堂兄家圈养的鸡群开始叽叽喳喳,小公鸡争先恐后地打鸣。窗外蒙蒙晓雾初开,一块橘红色的云朵探头探脑地飘过。出了巷口,他快速向菜地走去,开始一天的劳作,心里却一直琢磨着姨母的后事。</div><div><br></div><div><br></div><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94029872/"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