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现代雕塑的大祭司布朗库西

江湖中人

有人认为，在二十世纪的雕塑史上，罗丹结束了一个时代，布朗库西则开创了一个时代。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是个外来人，无论对现代艺术运动还是巴黎的传统艺术。
整个19世纪，巴黎都是世纪的艺术中心。19世纪末，人们却想要逃离巴黎去别处找艺术灵感。人们开始对“原始”或更“真实”的对象感兴趣。有意思的是，他把“原始”和“真实”带到了巴黎，而不是离开巴黎去寻找。他要把雕塑从学院派的领域拉出来，他不想要都市里的精致，而是在自然中寻找平淡天真。他就是要打破学院派的陈规和权威，把时代的精神更真实地传达出来。 抽取简约和抽象的真实，展现思想和哲理蕴含的创作，抛弃繁复，探究事物本质的真实，有着只做“减法”的魅力作品，他就是现代主义的大祭司布朗库西。

布朗库西工作室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年）， 罗马尼亚雕塑家、画家、摄影师，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雕塑家之一，被誉为现代主义雕塑的先驱。和同时代的高更、毕加索、德兰一样，他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异域艺术痕迹，多取材于罗马尼亚、非洲传统艺术，强调简洁的几何线条感。但与毕加索不同，他不是破坏重组而是保持第一视觉经验的完整和直觉的纯真，追求造型的极度单纯化以达到接近事物的本质。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波嘉妮小姐》1913

《波嘉尼小姐》与毕加索有处理上的碰撞，过分夸大的眼睛，和毕加索式的眼线。通过多年的耐心，予以原作神像化，头部优雅的曲形，又包含数条小的波浪，形成了流动的韵律。与其说无不体现出原形人物的高雅，不如说是他用充满诗意的双手，将理想与永恒嵌在了他的杰作中。

波嘉妮 和作品

布朗库西的作品可以说是对现代主义美学的核心课题——造形与材质，作出崭新响应的典型代表。布朗库西出生在罗马尼亚的小山村Hobitza，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父亲则是一个修道院管理员，而他的整个童年都在与父亲做着抗争，布朗库西从小受到民间木雕工艺影响，最初，在祖国生活时期就读于工艺学校，后来，进入首都布加勒斯特美术学校。1904年抵达巴黎，1907年，布朗库西毕业于美术学校(Ecole des Beaux─Arts) ，并且一度进入罗丹工作室。然而，布朗库西仅仅待了一个月就选择离去。他透露离开罗丹工作室的考虑：「大树底下无法长成任何小草」。布朗库西坦承，那段时间是他个人最艰辛的时期，因为，自己必须找到自我创作的道路。不断寻找雕刻的完美和优雅，运用最纯净想象驰骋艺术创作简炼境界的布朗库西，创作理念对现代雕塑艺术有着极为重要的启发价值。 布朗库西说：“东西外表的形象并不真实，真实的是东西内在的本质。” 1907年，罗丹邀请布朗库西作助手，从罗丹那他学会了如何利用雕塑的外形特征，来表现内在的情感世界，但他拒绝进一步接受传统雕塑的改造，“在大树的阴影下，是长不出任何东西来的”，为了享受自由，追求自我，他是不甘于被束缚的，不到半年时间，他就选择了离开罗丹。
同年夏天，布朗库西为沙龙美术展提供4件作品，每件几乎都有罗丹的影子，处理雕塑的手法跟罗丹如出一辙，这是难以避免的，这也是让他萌生去意的原因。
他一度向罗丹请教，征询对其作品的看法，罗丹中肯劝告：你要特别注意的是，不要创作太快。他接受大师的告诫，他的用心与耐心，在日后作品中有所体现。 在雕塑艺术的发展过程中，除却米开朗基罗，只有罗丹的足以开天辟地，使衰落的雕塑传统焕发新生。在决定走自己的路之后布朗库西很快创作了一件名为《祈祷者》的雕塑，这件作品现在被我们认为是雕塑艺术走向现代的第一步。

布朗库西成熟期的作品，已经完全摆脱了包括罗丹在内的前辈们的束缚，《祈祷者》是他艺术迈向成熟的标志，是他对艺术风格作出大胆变革的转折点。
任何一次变革或革命都是令人兴奋且痛苦的，《祈祷者》的创作过程，是在困扰中进行构思的。据其助手回忆，《祈祷者》重复制作了很多次，他不只在造型上修改，对作品风格也再三修改。手法技术已不是困扰他的原因，此时的他徘徊于雕塑特质的本身意义表现与其作品的语言、内涵之间的冲突。

横向对于同一时期的绘画领域，毕加索正在玩立体主义，而布朗库西的现代雕塑也给人以类似立体主义的感觉。当然，不同于毕加索对内容的破坏重塑，布朗库西仅以第一观念定义事物，并把这种观念完整的呈现为作品。

布朗库西：《吻》 ，1912年

现藏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

一《吻》定乾坤，若说之前的作品还停留在雕塑翻模的过程中，那么他的《吻》系列则使其成为真正的雕刻家。此时的他已完全摆脱罗丹在泥架上堆积造型的加法的影响，开始接近米开朗基罗的消减造型方法。
他抛开了解剖学的教条，摆脱了现实的束缚，才使得作品中的男女主角深情地联系在一起，这无疑是那个时代具有超前意识的典范。 作为现代雕塑的先驱，布朗库西被视为继罗丹之后20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虽然野口勇在布朗库西门下的时间并不长，但这段短暂的经历却有改变一生的力量。野口勇曾这样评价他的老师：“他在如何从自然形态上蒸馏出它的本质——一种纯粹的原初的形——耗费了毕生的经历。他信仰完美，这种完美性的内核应该是体现了关于个体特性的崇拜和对当代性的追求。”这种对本质的追求也在野口勇的作品中得到了传承。野口勇的雕塑大都非常朴素、古拙，高度抽象的形态具有符号式的神秘感，从中都不难看出布朗库西的影响。布朗库西非常注重对材料的把握，在他门下，野口勇开始着迷于石材的体量感与质地，并且在此后的一生都以石材为主要的雕塑原料。 布朗库西从1904年到达巴黎后，就沉浸在希腊哲学的海洋里，将柏拉图作为其精神导师。他关于艺术造型的理论，就是从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发现的。柏拉图认为，自然界中有形的物体是流动的，但它们的构成：形式或理念，则是永恒不变的。
柏拉图举例说明：当我们谈论“马”时，并没有特指任何一匹特定的马，而是指任何一种马。而“马”的本质独立于各种马（有形的），它不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所以永恒。但一匹有形的、特定的、存在于感官世界里的马，却是流动的，必将死亡。 布朗库西悟出了柏拉图的理念论，理念即是万物之本源，正如他所说：“艺术家应当知道如何去挖掘出存在于事物本身的内在本质，艺术家就是能将宇宙本质转化为实际视觉存在的媒介”。
忘掉已经学会的知识、技巧，使自己完全处于空灵一般的虚无之中。学习固然重要，但千万别成为其奴隶。任何技巧，无论多么有价值，若心神为之所困，都会成为自己的束缚。他作品的成熟实质是心智的成熟，他抛开固有技术，通过作品达到身心统一。 亨利·卢梭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看到了布朗库西想要去做的是什么，他想要将古老转化为现代。”像是回答，布朗库西惊人地宣称，“已经再没有任何艺术了，艺术才刚刚开始！” 极简的抽象风格是他艺术中对自然事物刻画的理想形象。从绘画到雕塑，无不是对现代主义的美学核心——材质与造型的探讨。布朗库西为雕塑艺术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形式，但他的目的不是形式。“真实并不在于外在的形式，而是来自事物的本质”，他将鸟化为流线形的金属表现空中飞翔，将鱼化作一片没有棱角的石块表现水中畅游，“传达超越表象的真实面貌”。在他的雕塑中，简洁的形式下是提炼出的永恒本质。“单纯不是艺术的目标，而是当一个人领悟到事物的真正含义时，不由自主地达到的境界。” 他在体量和轻盈之间随意转换，笨重如木刻的几何体、轻盈如羽毛的空中飞鸟，朴拙与精致在布朗库西的作品里共同出现，风格的对立形成原始与现代的时间张力。雕塑是静止的，思想却从未停步。抽象的形状赋予作品以远离人世的深邃和崇高，把人带入另一个时空。 在材料上，布朗库西偏好采用大理石、木材、铜铸，表现材质的生命与单纯形态，透过磨光的精致处理技巧，展现石头或青铜的优美造形曲线，风格像水一样的清澈，无限纯净，被尊称为彻底抽象与单纯化的前卫雕刻代表人物。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沉睡的缪思》，1909-11

《沉睡的缪斯》使“布朗库西是原始艺术家”的言论不攻自破，它的成熟显示出来的功力，已远非《祈祷者》可比。此时，卵形的特征已成为他雕塑艺术的独特表现语言。

雕塑家大多先制作黏土模型，然后交由技巧娴熟的技工铸造或完成作品，但布朗库西却一反传统，喜欢直接在石料或木材上雕刻，依据材料的性质，发掘其内部所隐藏的基本形态与量感，然后把它稍加雕凿即告完成作品仍大致保持石料的原来面目。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我国汉代石雕的恢宏壮观以及世界著名的“维纳斯”雕像的耐人寻味。他无论是选用粗硬的石材或光滑致密的大理石，无论采用圆雕或阳刻的形式，都能使这些缺乏活性的石料产生无尽的生命质感。在雕塑道路上，布朗库西走的是一条独特的探索之路。 无论是从风格上具象到抽象，布朗库西通过几次不同的尝试，最后形成更简洁大胆的表现风格。布朗库西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仅在于他是第一位极少主义雕塑家，而且还被看作是20世纪第一位装置艺术家和现代公共艺术家。他洞悉造型艺术的本质，从最基本的几何形态入手发展自身的艺术风格；他深入研究雕塑的各种开；体和结构，甚至把基座也看作是艺术表现的重要视觉元素；他研究不同材质的表现潜质，不断变换和尝试新的雕塑材料和技法：他关注雕塑和室内环境、自然环境的关系，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努力实现雕塑和环境的和谐统一。

《幼鸟》

布朗库西在电影作品里明确说，

他对物体在空间中运动深感兴趣，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全面完整地了解

——这也是你得亲自到现场去看雕塑的原因，

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自然，

会得到不同的面貌，

布朗库西的作品也是这样

如何用雕塑这个静止的形式捕捉动态的自然？

那就是它们灵魂的痕迹。这来自布朗库西对自然的信仰和崇敬。

空中之鸟》

第一件《空中之鸟》采用大理石制作，

之后数十年，

又以铜及石膏制作。

9件存世的黄铜雕塑《空中之鸟》，

各不相同。

“我从不复制，”

布朗库西解释，

每件雕塑“都间隔数年……为了让鸟儿飞翔，

任何方位的一寸改动，

整体比例都要随之调整，

这真是一件魔鬼般的差事。”

“当我们已经不再有童心时，实则就已经是死了。"
想当年，美国海关曾经拒绝他《空间里的鸟》作为一件艺术品进入美国。而这件作品恰好说明，他已经从模仿自然的创作手法中解脱了出来，使雕塑艺术成为一种独立的空间存在，就像塞尚、毕加索使绘画艺术，从模仿自然的传统中解放出来一样。
这个事件的重要意义决不仅仅是针对于此作品，它从根本上扭转了社会大众对于抽象艺术的认知，确立了“艺术”不一定涉及真实感这一重要原则。在这件作品中，只是代表一个抽象的“飞行”概念。因此，这件作品对于世界抽象艺术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也奠定了布朗库西抽象艺术鼻祖的身份，这个意义不亚于杜尚的《泉》对于当代观念艺术发展的重大意义。

《火鸟》Maiastra

《火鸟》是布朗库西“鸟”系列的鼻祖，

名称Maiastra来自罗马尼亚传说中神秘的火鸟。

中间部分为两个人，

各自头顶石块，

这是古希腊建筑中女像柱的风格。

自《火鸟》之后，

布朗库西开始为雕塑制作底座，

并将这个习惯延续终身。

其实这件《火鸟》是两件作品的合体。

底座部分实为1908年的作品《双人女像柱》，

后来又加入了上面的“鸟”

——这也是布朗库西第一次雕刻“鸟”这个题材。

“简洁不是艺术的终点，但是我们通常会在接近事物本质的时候获得简洁。"

布朗库西作品 《奇迹》(《海豹》)

行文至此，不仅觉得这样的布朗库西，给了“格物致知”一个有趣的示范：他严肃地格了一辈子的物，然后希望你来格他的物，说不定能得到喜悦。我想，要能完成这个“任务”，或许得学习他的风格，抛开逻辑、由心创造、才能回答何谓喜悦了吧。

像上帝那样创造，

像国王那样指挥，

像奴隶那样劳动。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无尽之柱》布朗库西 摄影作品

布朗库西探索形的单纯性的过程，

在时间上与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平行，

但他始终没有卷入任何流派，

而保持着个人的独特风格。

在西方现代雕塑史上，布朗库西占有独特的地位。他把充满生命力的民间艺术传统带入巴黎的艺术世界；他让石头拨动了生命、尘世与天堂相互交织而成的旋律；他尽可能地简化了雕塑，赋予它纯净、清静的诗意。在这个快节奏、变化无常的杂乱社会，让人们的视线回归纯粹。

《年轻人的躯干》

《公主X》
布朗库西对作品精神性的重视远大于主体本身。要想在具体模具上赋予纯粹的精神是难上加难的事。所以，有些艺术家借助华丽的织物、夸张的动作展示愉悦。而他尝试把主题从其他繁杂事物中提炼出来，赋予其独特的个性，剔除其它表象的细枝末节。
这是布朗库西以极其简练的方式来提炼女性特征，他自称花了5年时间才超越物质。

《新生儿》

他通过移动和重组的方式激活作品，

从嬉戏的动物、自然的光线和舞蹈中捕获灵感。

直至1957年去世，

布朗库西始终骄傲地视自己为“局外人”

——

他打扮成农夫模样、蓄着胡子、套件工作衫，脚踩拖鞋。

这种矛盾正解释了他的艺术创作，

既依赖古老的手艺，

也蕴含现代技术。

古根海姆博物馆布朗库西作品展一景

作品分别是：

《奇迹》第一版（约1930-1932）

《缪斯》（1912）

布朗库西的作品距今已经一百多年，

却丝毫不显陈旧，

就像事物一开始的样子。

正如布朗库西自己所说：

世上还没有“艺术”，艺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