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供养

HH

喜爱云，一直都是。浓重的，蝉翼的；厚积的，飘逸的；水墨的，炫彩的；庄严的，俏皮的，它们在空中随便一摆，便是令人目眩的美丽。它们是深情的，你看落日下的彩霞满天，那般璀璨壮丽，是夕阳离别时给大地最深情热烈的告白，有荆棘鸟一般的高慨激昂，又有着霸王别姬般的缠绵悱恻，伴残阳如血，如泣如诉。它们又是绝决的，乘兴而来，随风而去，变幻莫测，从不为谁做长久停留。每当你沉醉在它们不可描述的美妙之中时，它们会冷漠地扭转身子，又扮着鬼脸离去，片刻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来过，不留一丝痕迹。

然而我更爱的，却是从太平洋飘来的水墨烟云。加州干旱，一年之中，大约从四五月进入旱季，一直到十一月左右才会盼来第一场雨。这里的冬季，云在太平洋上空升腾聚集，飘泊一路，再爬过山头，落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幅水墨丹青。它们常常饱含湿润的水汽，带来几场淋漓酣畅的雨，安慰这片干渴焦躁夏秋两季的土地。一年中的对雨水的盼望就在这冬季。这时，如能行走在山间林中，云蒸霞蔚，时而雨意扑面，时而彩虹高悬，欢喜会自心底而起，蕴养出一朵朵诗意的暇思。

疫情从2020延至2021，家居将至一年，免不了一日三餐在灶边忙碌。炉火生起时，淡蓝色的火苗便不停亲吻各式锅底，锅内的油激动地左右流淌，在等待中不知所措。伴随着纵身跃入的各式生鲜肉蔬，剑劈裂帛的爆裂声中油烟一冲而起，刹那芳华.....之后便是造厨人屏气凝神，臂膊上下挥舞，翻飞调度锅内千军。此刻锅铲叮当，油烟机轰鸣，肉蔬在锅内腾挪跳跃，历经生死煎熬，再脱胎换骨，最后成就一道道餐桌上的佳肴。

厨事家务之余也会沏上一杯茶，凝神坐看碧绿嫣红在 水中绽放，茶气袅袅，会令人暂时忘却所有烦恼。一大杯下肚，真是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灶旁云烟，杯间茶气，供养着世上的辘辘肌肠，便是如此。

夜晚，入静，天际的烟霞和灶边的云烟早已消散，书桌上的灯托起一片温柔的夜。这是一天期盼已久的时刻。铺纸，倒墨，润笔。熟悉的程序，千百次的动作，却每次都如初见般美好。落笔，墨色晕染开来，云烟自纸面升起。在墨香阵阵，纸笔沙沙中，这些沉睡千百年的字慢慢苏醒，线条开始伸展，汁液和气息开始涌动，凝固的墨迹和斑驳的刻石鲜活过来，纷纷跑来和我讲话。每个字形态各异，或喜怒哀乐，或坐立行跑，通篇贯穿便如东晋卫烁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 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折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雷奔。横折钩如劲弩筋节。” 

此时你若愿意，便可有一番穿越时空的交谈。你若再愿意，便可执笔推豪在纸上来个沙场秋点兵。我自然是极愿的，惟恐夜深帖睡去，故烧高烛照砚堂。我又是怕的，怕这样的幸福会突然消失，如云散去，再也抓不住，便每每不肯去睡，任由自己在墨色烟云中沉迷，不能自拔。

因着书法，也结识了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虽天各一方，但在网上有时一起填词，有时一起读书，有时一起写几个字，闲起来热聊似火，忙起来数日不见音信。这情谊，像天空中的云，若有若无，时远时近，时浓重时丝缕，时明媚时空灵，在或不在，总在心里。

登川履平的云霞愉人耳目，灶台茶盏的云烟饱人口腹，笔墨灯下的氤氲慰人心灵，各自芬芳的书友宽我情怀。以上种种，哪怕只是片刻的遇见，也足以让我满心欢喜。原因很简单：最是心爱无从述，烟云供养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