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兵团农具

雪艾伦

（美国旧金山湾区）拍摄：雪艾伦

记忆之兵团农具

黄鹏飞/文

我可能会忘记许多往事，甚至忘记许多东西；但我忘不了那片胶林，也忘不了那农具身上的眼睛，它们会永远闪烁在我的记忆里，亦为我的人生注入一缕缕明亮的光芒。 

＠黄鹏飞 原创 2019年3月28日

不用说，农具是我当知青时所喜欢的。虽说现在提起笔来，年份实在遥远了，而且恍惚里有些模糊，但我还是愿意把它写下来。

我在海南岛七年时间，算起来，断然续续的劳作也就是十三四个月罢了，自然对于农具的记忆亦没有一般知青殊深。然而，它还是使今天身处都市的我对于农具保有一种深深地怀念,想来亦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实际上，对于大部分海南知青来说，农具也只是锄头、砍刀和割胶刀三个工具而已。那时，它带给我的既没有源远流长的知识，也没有历史的震撼，更不像《王祯农书》里说的，看见一种农具的使用，就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久远。说真的，我那时还没有这般殊胜的思想。只是，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对它的体会也渐渐入微起来了。比如那些砍把的粗细长短，锄头的大小弧度亦在不知不觉中和自己的身体、禀性相互磨合着适应着——慢慢地，我也明白了什么样的锄头可以完成更多的生产任务；什么样的砍刀能够手起刀落，将那些荒蔓的山林统统夷为平地。

农具当中，我最喜欢的是锄头。当然，这不仅因为它的形状简单、明了，而且锄钩上闪着雪亮的寒光。你若把它倒立着俨然就是一个屹立着的钢铁战士了——这形象也与我那时曾经有过的战士情结很相吻合。当然锄头可用来铲除林段里的杂草，也可给板结的田地松土。只是，那时我扛着锄头去山上劳作，多半是去挖穴；而挖穴又多半是参加兵团里的“大会战”。这么一来，我对它的“战天斗地”的体味，也就愈加深刻了。

说“战天”，其实也就是常常冒着火辣辣的太阳或者狂风暴雨到山上去参加各种“大会战”而已。“斗地”呢，它的语义似乎更加富有革命色彩了。那时有一首兵团战士的歌，唱的是 “舞锄挎枪战野林，风烟滚滚热血沸……”，表达却是兵团战士挥锄“斗地” 的远大情怀。换句那时的话说，就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再苦再累也心甘”了。所以，即使挖环山行的时候最苦最累，有时候我们的心里也是甜丝丝喜孜孜的，仿佛一副奧古斯丁被神的光芒所沐浴着感化着的模样。

当然，如果是收获花生的劳作，那就是我们最惬意的日子了。因为那一天的劳动不仅轻松愉快，而且还可以在劳动中收获不需上缴的花生芽儿。那日，在一锄一锄的翻动中，那些连着浅绿幼苗已经膨胀了的土灰色花生儿，也就一颗颗地装满了我们的衣袋……记不得有多少回了，在黄昏的光线里，我从山坡上回来，肩上担的是锄头，衣囊里装的却是满满的花生芽儿，那是一种多么快乐的感觉啊！ 

我喜欢割胶刀，因为我觉得在兵团的所有活儿中要数“割胶”最浪漫了。只可惜我调至割胶连队以后，也未能够体味这个有意思的活儿。唯有一次，我与退伍军人老何约好，让他半夜叫醒我，我亦头戴胶灯，跟随他到五里外的林段里去见识这“割胶”的玩意：那夜外面月黑风紧，胶灯却把团团如车冠的胶树照出一道道的光亮来了。一会儿，老何在一棵径直二十多公分的树前站定，只见他手操胶刀，疾如旋踵地在那距地面一米处不停地割着转着。我近拢去，一条雪白色的如同奶汁一样的胶汁也就浤浤汩汩的流到杯子里去了。接着，老何又猫着腰在一棵棵的树前停留，身影随之亦在黑夜里不停旋转变幻着，那样子就像一位高妙无比的剑侠——春秋时剑客越女形容剑术为“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这会儿，我亦知道老何的割胶术同样很有斤两了。

一个时辰下来，老何已经把那林段里的胶树统统“割”了一遍，待至渐露晨曦，再把一桶收满了胶水的胶桶悠悠然地挑回连队去。那时，太阳已经笑吟吟露出了脸庞，我也跟在老何后面俨然如一个凱旋而归的战士了……

现在，我当年经过锄头、砍刀一次次磨砺的手掌老茧早已消失殆尽，但我忘不了木柄上那被手掌磨光的圆圆节子——那一个个节子曾见证了一个少年，如何在挖穴的间隙偷偷看着千里之外的家书，又如何在夕阳下，憧憬着那煮熟后的木薯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我可能会忘记许多往事，甚至忘记许多东西；但我忘不了那片胶林，也忘不了那农具身上的眼睛，它们会永远闪烁在我的记忆里，亦为我的人生注入一缕缕明亮的光芒。 

下图（美国旧金山湾区）拍摄：雪艾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