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焦虑：死神之镰

熊

• 死神之镰：孤独与恐惧

白衣执甲，风雨逆行。

而至暗疫情中的新冠肺炎患者，惊恐、绝望！因为与病痛、虚弱相伴的，还有更为难以忍受的孤独、恐惧。早期的新冠病毒，残暴肆虐，畸高的死亡率在口耳相传之下更令人不寒而栗。

一旦感染，恐惧和绝望便如影随形。每位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初期无不焦虑万分。他们担心药物疗效，担心病情突然进展，担心病痛折磨，更担心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阴影。
一旦入院，还要与外部的世界隔开，进入漫长而封闭隔离治疗期。

下图：封闭的病区

从入院到出院，或是从生到死。这一路，几乎再无亲人陪伴、在无友人探视。在陌生的环境里，在虚弱的躯体下，无尽的恐惧孤独，独自面对。

封闭隔绝的环境，是一种超强催化剂，它能催化病痛中的所有负面情绪，强化各种痛苦感受，在无尽的夜晚里啃噬着每一个脆弱的灵魂。

下图：焦虑的患者（已故）

病区里的每一次抢救，无不刺激着周围那些在病痛中煎熬的患者。每一例死亡，无不冲击业已惶恐不堪的灵魂。抢救和死亡，病区里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刺激随时发生。

迅捷无比的手机资讯，转发播撒，推波助澜。高频次的强刺激，击溃一个孤独脆弱的灵魂，并不难。

明天和死亡谁先到来？是病区中许多患者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是他们在焦虑与绝望中的真实写照。

下图：“重新消毒”的床铺

此处，不想谈论是那位跳桥者，也许患病并不是跳桥的原因。也不想谈论某病区跳楼的轻生者。如此决绝，或有他因。
没有亲眼所见，只道听途说，上述应是意外，或是谣言。

经历过的人，有时连记忆都会被篡改，不经间回忆起，竟是迷茫一片。

唯愿世界安好，再无恐惧、孤独，与绝望！

• 死神之镰：焦虑与死亡

孤独与恐惧结合的产物，是焦虑。

病区里许多新冠患者总是疑虑多多。查房期间他们总是询问和求证各种不知何处得来的小道消息、治疗偏方。经常被忽悠的要求调整使用各种其他药物。而所用之药最终均被证实，根本无效的治疗。

患病之人几乎人手一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药物，莲花清瘟、阿比多尔、奥司他韦、双黄连、拜服乐以及大量不知名的中草药。病房的床头柜、抽屉里、柜子中，塞满了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囤积的各种药物，如同一个小型药房。

在后来我去的战疫C区，曾有患者前来住院时，除了人，中草药装满了整一小车，堆在病房里，占去了小半间房。

各种不知何时从何处弄来囤积的各种药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许多新冠肺炎患者的重要精神支柱。各种各样的药物，也许并没有医治他们的病，但又似乎救了他们的命！

下图：西医的我不懂的神奇的中药

人活着，很多时候靠的是希望。

失去希望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沉重打击，这一点在惶惶不安的新冠肺炎患者身上，表现尤为明显。特别是江学庆、李文亮、梅仲明等医务人员患者的病危或者离去，都会使病区中、手机前的一些患者惶恐不安，希望湮灭。

在大部分患者心里，这些新冠患者都是医务人员，或是被足够的关注，或是有年轻的体魄，或是有极好的医疗资源、治疗环境等。作为医务人员患者，他们理应得到更好的救治，理应具备更快的恢复和康复，而不是病危或死亡。

“如果连他们都病危或病亡，那我们康复的希望在哪里？”我们还在发烧、还在咳嗽，呼吸困难久未好转，症状肯定很快就会加重，死亡离我们，不远了……”

这是病区里、手机前，许多普通肺炎患者在知此类消息后的心路历程、绝望心声。

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导致这些病危、牺牲或殉职医护新冠患者背后，有种种复杂的因素。他们只知道最好的医疗条件、最好的药物，最及时的救治，有时也救不了那些本不该离去生命。

每一轮间断发热的体温，于他们仿佛是死神在靠近的温度。每一夜抑制不住的咳嗽，都似病毒进攻的号角。胸闷则如同死神在扼紧他们生命的咽喉。不断传来的死亡消息，给许多新冠肺炎患者带来的是无解的焦虑。

绝望之花在焦虑之叶间，狰狞怒放！

下图：被扼紧了咽喉的生命

• 死神之镰：九死与一生

极度焦虑会逐步蚕食患者体内早已岌岌可危的免疫力，更透支着他们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最终将患者推向无尽的深渊。
在C区（另一个病区）值班时，病区里遇到了一个熟识的患者，年纪轻、身体基础好，感染新冠肺炎初期，肺部CT上只有一些散在不多的病变区域，胸闷咳喘症状也不重，唯有间断的发烧。

听说C区这边有更好的医药条件好，便从想办法从其他病区转了过来。初次见到小伙子时，虽然有些焦虑，但精神还算不错，也是随身带了很多各种各样连我们都不容易弄到的药物。

即是熟人，我们经常下病区着和他交谈，缓解他的紧张。但言语间能感受得出来，他对自己发烧感到过于不安。哪天不发烧，谈笑风生，信心满满。但一旦发烧，便垂头丧气，惶惶不安。对于劝慰安抚，收效甚微。

下图：紧张患者

情况从文亮殉职牺牲那天开始明显变得严重。小伙子的焦虑烦躁明显加重，每个班次的同事都尽力沟通疏导，亦是几乎无效。

那晚上正好值夜班，闲暇之余特地下病区去见了他。病房里，他对于自己间断发烧几乎快要绝望，严重焦虑接近歇斯底里。交谈中他迫切的要求转病区，要求转到有呼吸机的病区去，以便病情加重时能被及时抢救。

耐心的安抚了20多分钟，期间和他分析了文亮之所以牺牲殉职的前因后果，以期能缓解他过度的担心和焦虑。交谈效果也确实不错，听完对他的病情分析后，情绪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只有这稳定，有点短暂。

2天后，当我第二次下病区再去找他时，发现他已不在病区。回头才知道，在我们谈话的次日他又出现发烧，在再次焦虑不已的他的强烈要求下，病区医生想尽办法将他转到了有呼吸机的A区。

下图：疲惫的战友

他转到A区去后的具体病情发展和治疗过程我们不清楚，只知道他的病情在反复中逐步加重，接着因种种原因又被转到了更高级别的医院进行救治，但情况依然没好转。最后病情严重到上人工膜肺（ECMO）来维持生命。

在整个疫情期间，上ECMO机的新冠肺炎患者中，被抢救过来的，区区数人。

而他，是其中一个，九死一生！

这样的病例在病区里并不少见。蔓延的严重焦虑，就如同死神之镰，不断收割着新冠肺炎战场上无望的灵魂！

• 死神之镰：绝望与希望

插曲：

这一节敲敲打打的写完后，回头列下了这节小标题——“绝望与希望”。后想了想，删掉了标题里“希望”二字。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哭泣声。

不知何时，九岁的小人在在身后偷开，直到我写完了这段。当看我删掉标题“希望”二字时，哭了。

他说：“希望”不能删，太伤心了，怎么能没有希望，你要给加上，非要……”

下图：时在桌子下耍赖的“小人”

如是我只好恢复了标题里的“希望”二字，尽管后面的叙述里，没有希望。

在这病毒与各种负面情绪交织的世界里，生生死死，无处不在。但就是在新冠战疫的生死修罗场上，还有一种情形，连惯看生死的我，难以面对。

尽管病区里医疗硬件、软件条件都相对有限，但普通病区的危重新冠患者，在疫情初期、中期绝大多数无处可去。一张床位在那时都是极其稀缺资源。高级别的医疗单元，先对的更是缺到凤毛麟角，难遇也不可求。

进入普通病区危重患者所在的病房，并不是一件轻松事。这些患者有着更严重的症状，但又面临治疗手段的有限。有更多的痛苦，但又面临治疗效果的欠佳。他们需要更好的设备、去更高级别的医院，让更优秀的医疗团队挽救他们也许可以挽救的生命。

但高级别的医院、先进的抢救设备，算上国家队，屈指可数。大多数患者在可能已经十分有限的生命里，不得不面临等待，面临比那“有限”时间长得多的漫长等待。

下图：有些人，注定再也等不到窗外的叶落花开

没有特效药，排不到呼吸机，无法缓解无休止的咳嗽、喘息、憋闷。他们无数次对按时进入病房但无能为力的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抱有希望，然后一次又一次失望。一遍又一遍的请求，然后又一遍又一遍的被拒绝。他们重复着各种痛苦，诉说着各种不舍，等待着渺茫的希望。但这里往往，没有希望！
病情进展，面临绝望，行将离去。

在人生最后时刻，他们想再见一见这世界上所牵挂亲人。但实际情况令人绝望。他们最终不得不在手机中提前道别，在不舍与遗憾中，痛苦离去。

下图：难舍

面对没有特效药物的新冠肺炎，我们时时无助的，从一名危重患者身旁走到另一名危重患者身旁，从一个房间到走到另一个房间，和他们一起面对绝望，也和他们一起绝望。

然而，在人生这最后的阴暗、灰暗时间里，他们中一些人，艰难的吸着氧，喘着气，积蓄着残余的一点点力量，对回天乏力的我们表达了另一类情绪——理解和感谢。

曾有病危的患者断断续续的对我说：“医生，我很难受……但我知道你们尽力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每天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到这么危险的病房，出现在我们身边，谢谢你们的努力，谢谢你们的陪伴……”

下图：难以承受之轻与重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也不知如何去面这最后时间里的感谢和理解。这种感谢与理解，仿佛在一瞬间便撕开了这阴暗中浓厚恐惧。

也仿佛在一瞬间，撕裂了内心。

这种生命的苦苦挣扎，各种希望对面的绝望，各种无能为力对面的理解，以及这最后的感谢，变成了另一些人心中深深的负累与难以面对的亏欠。每次离开，内心五味杂陈。

病区呆久了，抑郁，开始在医护心底滋生。

第八章（完） 第九章 援军、独扛大旗、英雄城市（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