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囤 月 光

大漠独行

　　第十部散文集《满囤月光》开篇之作，2021年，依旧用文字记录生活，走在漂泊的路上……

　　九奶家的粮囤，在小村人的心中，不仅仅永远装满粮食，还有满满的月光，那是在小村永不落幕的人性月光！

————题记

　　几十年前，小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粮囤，粮囤里的粮食多少，决定了一家人的生活水平。一年中，一日三餐不缺粮食的人家就是上等户，那是人人羡慕的生活。小村里，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像九奶家一样的粮囤。小村人都知道，九奶家有个神奇的粮囤，那个粮囤里的粮食永远也吃不完，吃了多少，就会自动补上多少，像变魔术一样。小村人都说，那是九奶救受伤的狐狸积下的德。

冬季里，北方的小村天寒地冻，大人们都猫冬了，在火炕上拉家常。孩子们外出玩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特别是下雪的日子。下雪的日子听六婶讲九奶救狐狸的故事更为真实，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六婶的故事，像是冬天里的雪花，今年落雪的地方，去年也落过雪花，但是，每一年落下的雪花不可能是相同的厚度，就像六婶讲的故事，孩子每一次听都是那个故事，每一次又有所不同。比如九奶救狐狸后，粮囤里的粮食吃不完；九奶的老寒腿好了，百病不侵；九奶的孩子们幸福成家，事业有成……

据六婶说，有一年，小村里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雪大得把小村里的路都埋没了，要不是小村的男人从窗户跳到外面，挖出一条条道，要不是小村冒出一缕缕炊烟，外来的人真的找不到小村在哪里。后来，小村的孩子一路流浪，每每下雪的时候，他们都会想起六婶故事里的那场雪。他们以前只是听说，后来他们再没有见过。倒是有一年，在正月里下了一场大雪，去往小村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六婶的儿子没想到雪会那样大，去小村走亲戚。来到通往小村的路口傻眼了，每一脚下去，雪都没了大腿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进小村。小村那边，老高正在给他开路。据说那一年的雪远不如六婶说起的那场雪大，于是他又想起六婶那个关于九奶的故事。

小村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后，小村里有些男人出去打猎了。他们或者在电线杆下面捡拾，或者拿着猎枪打，或者领着细狗撵……有几个猎人，把一只受伤的狐狸追得无路可逃，最后那只狐狸钻进小村的碾道里，刚好那天九奶在碾道里磨面，看到瑟瑟发抖的狐狸，起了恻隐之心，掀起自己的长袍，狐狸钻进去，追来的几个猎人问起受伤的狐狸，九奶机智地骗过了他们，救了那个受伤的狐狸，后来把狐狸带回家里，放在了那个空着的粮囤里，精心治好伤又把狐狸放了。第二年秋天，九奶家的粮囤竟满满的粮食往外淌，人们都说那是被救治的狐狸在报恩。从此以后，九奶家的粮囤就没有空过，里面的粮食吃多少就会补进多少，这是小村里的传说。故事讲的次数多了，小村的孩子们都深信不疑。于是，他们展开联想，把钱放进去，就有花不完的钱，把鞭炮放进去，天天放鞭炮，还有苹果……孩子发挥想象，九奶家的粮囤成了聚宝盆，取之不尽。六婶讲故事的同时，告诉孩子们狐狸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她们懂得报恩，但是，如果有人伤害她们，伤害她们的人也会遭到报应。

六婶的邻居有个男人，不到四十眼睛就坏掉了。他看过很多医生，都没有效果。后来一个民间医生问他有没有伤害过狐狸？他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有一年，来了几个外地人，他们是奔着小村南山坡上的那几个狐狸来的。狐狸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那几个人疯狂捕杀，六婶的那个邻居帮忙提供过猎杀工具——一段铁条，据说那段铁条弄瞎了狐狸的眼睛，那个提供铁条的人受到了报应，那几个捕杀狐狸的人也都没有好下场。说起这件事，小村人半信半疑，六婶的那个邻居却言之凿凿，从此不敢再猎杀任何动物。

　　有了智救狐狸的经历，有了狐狸报恩的传说，九奶家的粮囤成了小村人关注的焦点。九奶家的粮囤是用土坯垒成的，粮食多的时候，上面用席子一圈圈围起来，那个粮囤就像小村贪长的孩子，一眨眼长高了一大截。

九奶家正是有了那个“神奇”的粮囤，小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粮食紧张，都会到九奶家求助。九奶好像没有拒绝过谁家，来的人高高兴兴拿走粮食，九奶一家人就会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用剩下的粮食艰难地过日子。谁家的老人过生日了，别人送几个鸡蛋，九奶常常要送一盆白面。赶上欠收的年份，白面紧缺，九奶就会送一盆荞面。在乡民眼里，九奶家就像一个大粮仓，有吃不完的粮食。只有九奶清楚，他们殷实的日子，都是九爷踏实劳动，九奶勤俭持家的结果，哪有狐仙暗中保护？有一年，六婶家的粮食接济不上，六婶叹息了好几天，九奶知道后，送来一袋玉米，六婶家勉强度过了那个不好的年景。后来，六婶还粮食的时候，特意多还了一盆，算是利息。九奶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理由是街坊邻居住着，谁还没有个沟沟坎坎，有了难处，邻居间伸手帮一把就过去了。小村人都说，有一年唐干巴从九奶那里借了一袋玉米，到秋天还了一袋瘪子玉米，九奶一提袋子就感知它的份量，唐干巴红着脸走了，九奶依然是微笑着送别，把那袋没有份量的玉米倒进粮囤。九奶说：“唐干巴遇到了不好的年景，他家的洼地多，粮食受了水灾没有上成。谁有金子不愿贴到脸上，再说那一袋瘪子玉米放在粮囤里，和其他的玉米一掺乎，也看不出什么。”听到的人都为九奶的豁达，善解人意竖起了大拇指。

捉迷藏，是小村的孩子最爱的游戏。有一次，六婶的儿子捉迷藏，藏到了九奶家的粮囤里。开始，粮囤里一片漆黑，六婶的儿子有些害怕，后来，月光进来了，六婶的儿子才看清，九奶家的粮囤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满满的都是粮食，九奶的粮囤里满满的却是月光。月光中，小村渐渐安静下来，一切都浸在牛乳般的月辉中。偶尔的几声狗叫，好像是透着乳香。六婶的儿子用粮食盖住了自己的下半身，静静等待小伙伴来找，他感觉自己成了“富翁”，拥有吃不完的粮食。不知不觉中六婶的儿子睡着了，睡梦中，他们家里也有了一个粮囤，那个粮囤比九奶家的粮囤还要大，粮食比九奶家的粮食还要多……六婶和九奶的呼唤声，让六婶的儿子醒来。醒来后，六婶的儿子揉揉眼，月光下，他再一次细细地看了看，九奶家的粮囤里，不是满满的都是粮食，只有满满的月光。

那次经历以后，九奶家的粮囤，成了六婶儿子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和九奶有一个约定，没有把半囤粮食的秘密告诉别人。因此，小村里的人仍然遇到粮食问题会求助九奶，九奶也从不拒绝前来求助的人。九奶家自己的粮食有限，有时还要求助亲戚，九奶不仅要陪着笑，有时还要拿赔头，这样才能保证满足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六婶的儿子长大后，问过九奶关于那个神奇粮囤的故事，九奶笑着说：“粮囤里的粮食吃不完，那只是人们心中一个美好的愿望，如果我说出事实的真相，就等于拒绝帮助别人。别人遇到了难事儿，心中就没有了希望。虽然自己苦了点，但是，能给别人送去希望，我心里踏实。就像在水中迷失的夜船，岸边的一点灯火就是生的希望啊，我不过是守着那点灯火，不让它们熄灭的人。”

六婶的儿子就是带着九奶的这句话，走上流浪的路。一路上，他像九奶一样，不断把希望送给别人。他义务给学生补课；他给贫困的学生买学习用品；他资助学生读师范……多少个迷路的孩子，就是在六婶儿子守候的灯火下，找到了去往远方的路。那些孩子不仅找到了自己的路，他们中多数人也像六婶的儿子那样，成为了那点希望灯火的守护者。

　　如今，粮囤已经在小村消失了。小村人一日三餐以大米白面为主，现吃现买，够一年吃的就可以了，买多了吃不完也会生虫子，囤粮食的人家不多了。既然不存粮食，粮囤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九奶家的粮囤却鲜活在小村老辈人的口中。九奶家的粮囤，在小村人的心中，不仅仅装满粮食，还有满满的月光，那是在小村永不落幕的人性月光！

有一年，小村的学校开发乡土教材，六婶的儿子建议把粮囤的故事编进教材。粮囤消失了，但是，粮囤里承载的故事应被孩子们记住，粮囤的善良、乐助的精神应该被传承。

“一轮朗月高悬，安静的小村浸在了牛乳般的月辉中。月辉如米酒，绵软醇厚，一座座粮囤，里面盛满月光，月光深情拥抱粮食，粮食用月光酿酒，醉了满天繁星……”

读着这样的句子，一个个粮囤血肉丰满，成了小村的孩子们仰视的图腾。那一个个盛满月光的粮囤，走进了孩子们的心里，他们要带着那一囤囤月光，离开小村，向远方的那点希望之光，一路跋涉……

2021.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