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小动物忆起的陈年旧事

沙里（苏）

(原创) 尤铁梧



读了潘校长《我和喜爱的小动物》，忆起一些陈年旧事，寒冬夜长，铺纸索笔记之。



一、阿黄

解放初期，我家寄居在南门塔桥弄，有一天，父亲回家时，在南城门口，一条临分娩的母狗躺在马路上，被黄包车碾过，屁股后面挤出一窝小狗，有一条还活着，父亲将它抱了回来。我两个姐姐，十分喜欢，天天用粥汤精心饲喂，竟然活了下来，一身短黄毛，即唤作“阿黄”。

阿黄长不大，像条“小板凳”，但聪明通人意，南门客居是七十二家房客，我们住二楼，父亲每次从城里回来，还未进门，阿黄便从楼上蹿下，摇头摆尾去迎接。常跟随我姐姐出门，在人群中从不走失。

一九五二年，我家从南门搬迁到老北门，外公从乡下撑来一条船，在岸边大榆树的树荫下，解开系缆，当小船缓缓向市中心驶去时，喂养的大花猫，在临河的屋檐上跟着船，边跑边呜呜地叫，姐姐坐在船头，眼泪汪汪地问母亲：

“怎么不把阿黄带走，阿黄会饿死的。”

话未说完，阿黄从杂乱的家什中钻出来，朝着姐姐得意洋洋地直摇尾巴。

阿黄便随我们搬到老北门。

老北门的房子，是沿街的一间狭长而低矮的门面房。头造是父亲做生意的店面，中造楼梯间，后造是灶间，中造和后造有一个一米来宽的小天井。中造一张木梯通往小阁楼，和一个房间。两个姐姐睡在阁楼，我和妹妹、父母亲住在沿街的房里。

初秋的一天夜里，全家已经酣睡，阿黄蹿到父亲床前，焦躁地吠叫，父亲用鞋子打它、赶它，它在房内乱窜，就是不下楼。

父亲把灯开了，阿黄叼了父亲的一只鞋子向房门口跑去，跑到房门口，就把鞋子放了，又对父亲吠叫，父亲觉得异样，就披着衣，拿了手电，随阿黄下楼。

阿黄直往灶间窜去，在柴堆前吠叫，父亲用手电一照，吓了一跳，一条大蛇盘在柴堆上，正伸着头，双眼冷光粼粼，吐着信子，作腾扑状，父亲赶忙拿了根长长的粗木棍，赶走大蛇，蛇顺着柴堆，穿过屋檐跑了。

有一年，城里禁狗，阿黄早晨出去拉屎，被捕狗的人，用棍子猛击，阿黄狂奔逃回家，躲在屋角里呻吟呜咽，从此，几天不吃不喝，有天晚上，父亲用木盆打了热水，在店堂里洗脚，阿黄挪动着身体，艰难地爬过来，舔父亲的脚趾，把头伏在父亲的脚背上，父亲把它抱回原处。

早晨起来，阿黄死了。

阿黄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是条母狗，但从未生过小狗。从此，我父亲不吃狗肉。



二、“小婊子”



从我家往胜利门方向，相隔七八家，有一家章老板开的小面馆，面馆不大，就一间门面，外面用雨布搭了个简易帐篷，放着锅灶、冷菜浇头。屋里是店堂，有四五张方桌和长条凳。章老板肥胖凸肚，如演《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身材不需要化妆。为人和善、热情，捞面、制作冷菜是一把好手，凭这手艺，

养活一家老小。

他收留了一条流浪小母狗，高脚细腰，毛色黑里带灰，店里的下脚料把它养得毛色油亮，十分精神，站起来背脊有长条凳那么高，四十来斤，十分乖巧听话。

养了近两年，每到春末夏初发情期间，晚上总有七八条公狗钻在章老板的帐篷里胡闹、打架撕咬，翻了菜橱，打了碗碟。早晨起来，地上一片狼藉。章老板用勺子打它的头，边打边骂：

“小婊子！你这骚货，我杀了你。”从此，“小婊子”便成了狗名。

第一年，章老板忍了。

第二年，故伎重演，章老板忍无可忍，便把“小婊子”塞在麻袋里，用自行车骑到惠山，把“小婊子”扔了。一个星期后，“小婊子”饿的精瘦，可怜兮兮地又回来了，用舌头不停地舔章老板的手。章老板又收留了它。

翌年夏初，一大群公狗又到章老板的帐篷里大闹天宫，章老板经不起折腾，狠狠心，把“小婊子”四条腿分别用两根红布条绑着，塞在草包里，直接扔到西门桥河里。

天气慢慢热起来，马路边的法国梧桐繁茂葱郁，路灯昏暗，章老板忙完了一天活，赤着膊，穿着条大裤衩到马路对面长安桥河里去洗澡。

章老板坐在码头上，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用河水拨打袒露的胸脯，在临街昏黄的灯光里，隐约有一包东西缓缓漂来，漂到面前时，章老板欠身用手一挑，原来是一只浸烂的草包，草包散开来，露出一条死狗，毛皮有些脱落，眼窟窿里，眼珠像两只失去光泽的玻璃球，圆滚滚地盯着他，前后两条腿上，各栓着一条红布带......

章老板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不久，便中风死了。





三、“女巫”的鸡和猫

在解放西路南面，离西门桥不远，六十年代初有一家私人诊所《韩念曾诊所》。那时，我在西新初中上初一，每天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总有一位妇女在那里，拦住路人塞纸片，向路人反反复复地说：“我家韩医师，专看hl病、fn病，祖传秘方，不好不要钱。”

那妇女四十来岁，短头发，矮个子，穿着件花格粗纺对襟布衫，皮肤粗糙，像一个下人。不久，《韩念曾诊所》便搬到我家西隔壁，我才知道，这妇女原是韩医师家的佣人，韩夫人早死，这妇女便成了韩医师的二任夫人，文盲，有一个女儿也在西新初中上学。

有一天初夏阵雨，我在学校门卫看见她来给女儿送伞，门卫问她：“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哪一个班？”“我女儿姓韩，韩念曾的‘韩’，叫小贝宝，上二年级。”

门卫给她搞得云里雾里，啼笑皆非。她没文化，有点神经兮兮，养起牲禽来，却神奇得叫人不敢相信。

她养一只芦花鸡，一只大花猫，平时邻居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在乎，一天到晚，神叨叨地和鸡和猫聊天，自言自语，不知道讲些什么。鸡和猫和她异常的亲近。

夏天，她搬了张藤榻在店堂里睡觉，鸡蹲在藤榻的头靠上，挨着她的头打盹，猫蜷缩在藤榻的扶手上，像两位守护神。

最神的是，黄梅天过后，米里生了虫，她把米倒在一个匾里晾晒，边倒边对鸡说：“乖乖，别吃米，吃虫子。拉屎到外面去。”鸡果然只吃虫子不吃米，屎也不拉在匾里。

我家对面是聚丰园老店，六十年代初闹 ji 荒，大花猫常将聚丰园橱下挂着的香肠、咸肉叼回家。后来，猫给聚丰园的师傅毒死了，她如丧考妣，束着白腰带呼天喊地，用蒲包包了猫的尸体，步行到惠山，吊在山腰的大树上。

那个年代，以菜代粮，女儿小贝宝得了fz病，韩先生叫她把鸡杀了，给女儿补补身体，她不肯，被韓先生搧了一巴掌：

“人要紧还是鸡要紧？！”

她无奈，杀了鸡，边燙毛边哭：

“乖乖，別怨我，没办法 ……”

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是一个女巫，能和牲畜沟通交流。文革开始，韩念曾的诊所砸了，韩念曾去世，不久，她也去陪伴韩医师了。

（附）朋友精湛的评论



潘军：

铁梧兄:

认真拜读了您的大作，很受感动。我写的不过是儿时玩的几种小动物，纯属孩童游戏。您的几个故事虽也是写人与动物，但着眼于大处，宏大而沉重。不仅有动物的情趣，而且有更深刻的社会思考。在读完有关动物的故事后能启发人思索和思考一些问题。

“阿黄”不仅反映了令尊的悲悯之心，它的到世与离世无不充满凄哀与悲苦。它的机敏、忠诚又令人感慨唏嘘。

“小婊子”写了一个社会底层小面摊主与狗的故事，一切都很真实而生动，情节跌宕，颇有起伏。虽然他因对狗有怜悯之心而收养了一条流浪狗，但一旦狗对自己的生存形成威胁，当然首先要保一家老小的生存。读者甚至会觉得，即使是自己，也可能会对“婊子”讨厌的，章老板不过过头一点而已。

“巫婆”一则，好似离奇，其实反映的是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小人物与小动物之间达到匪夷所思深入交流程度的故事。她的社会地会决定了很少有人跟她交流，只能跟小动物亲密交流，最后竟至心灵相通！她的怪异是环境所迫。

总的来说，你的大作是与社会、时代的环境紧密结合的。读完能给人以思考。而我写的东西像是关在象牙塔里无病呻吟的玩意儿。写动物而能引发考虑一些动物之外的事情，才能体现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您的文章不仅文笔流畅，描述准确生动，而且选材恰当，词句和谋篇无不老辣，读完能让人掩卷沉思，发人深省。

十分感谢您的分享。

潘军

※※※※※※※※※

王学照：

文章写得好！写得暖心，写得揪心。跟一篇，博一笑。

吉娃娃

侄女抱回来一只吉娃娃，像只小猫，养了半年充其量像只大猫，据说这种狗长不大，正因为小，大人小孩都喜欢把它抱在怀里，都说狗通人性一点不假，乖巧不说，每每外出它都以为是为了它，那种欢欣雀跃令人好笑，一到外面不忘先跑到小树水泥管那里优雅地翘起一条后腿方便一下。

当然它也有伤心的时候，那次不知什么原因，出门不能带它，几番努力后明白今天出不去了，怏怏地缩到房里床下，那双哀怨的眼神好像生死离别，小孩子几乎要哭了。办事回来又有点晚了，一开门吉娃娃冲了出来，以为是扑上来亲热，谁知它直接冲到门外的小树那里，忙不迭翘起后腿，慌乱中用力过猛居然一个侧翻滚在地上，还没方便呢！

侄女大笑又心痛调侃它说看你这泡尿把你憋成这样，一点绅士风度都不顾了哈！

※※※※※※※※※



华聿杜：

@铁梧 @苏骓（沙里）

 读完铁梧学长撰写、沙里学长制作的美篇，不禁感慨不已。这三则故事，写的是动物，实质上却是表现的人性。

三种人性，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无不令人深思。这三则故事都能作为小说的极好素材，来自活生生的社会生活，又深刻到社会的骨子里。小故事，大手笔也！

※※※※※※※※※



 

邓伟：



@铁梧 @苏骓（沙里） @潘军 

每读罢尤学长的文章，总能让人掩卷沉思，文字中似含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激荡起读者心中的波澜。

此篇《由小动物忆起的陈年旧事》，虽然是写动物，我们仍清晰地看到那亇时代的剪影。生存不易的小民仍然秉着人性的善良收养了这些动物，这些动物没有享受到当今宠物的待遇，从悲剧的出生到生命的终结，主人並没有给它们特别的爱撫，但它们就象正常的家庭成员一样，享受着亲情的欢乐，也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当不可抗拒的灾难降临到它们头上，我们看到了主人心中的无奈、内疚和由此引发的伤痛。

第三篇名是写鸡和猫，则直接反映的是“女巫”这样人物孤凄、低下，只能与动物为伍的可怜人生。

不管是写什么题材，尤学长的文字总透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悲悯情怀、人文意识，激起读者感动之余，更能引起一种深层的思考，这是一种人道的力量。

感谢苏骓学长总能第一时间把尤学长的佳作制成美篇，贴切的配图音乐，更彰显文章的意蕴；感谢潘学长极为准确的读后感，为更好地理解、感受这篇文章起到示范作用。为美篇点个大赞！

※※※※※※※※※



许民荣：

@苏骓（沙里） @铁梧 ：两位好。先为沙里先生编发铁梧兄的美篇点赞！

铁梧兄写的三个小动物故事，很真实。写出那个时代人与小动物之间的关系。

其实，那些小动物恰似那个社会环境中的某些人或某部分人。

我们是过来人，甚至可以说，那时的社会环境下，有相当一部分人过得十分糟糕，"牛鬼蛇神“是他们的代名词，在那样残酷斗争的岁月里，作为人，他们一点“人”的尊严也没有，吃不饱，衣不蔽体……

那个年代，我家也养过兔子，每一天清早，去无锡锁厂附近（靠近广瑞路）割青草，喂它们。我家还养过鸡，每次淘米时，把淘米水积存在一个罐头里，多了，泌去水，和些菜叶，糠（外婆家要来的），拌了喂它们。还去捉皮虫喂鸡。去菜场肉墩头下寻找碎骨碎肉碎皮，弄碎了喂鸡。

可是，那时的人，在票证时代，可都是挨饿受冻的呀！

至于，当年的夹边沟、兴凯湖边……发生的一切，更是不把人当作人对待。

读铁梧兄的文章，总能悟出点什么来。这内涵深着呢，让我们好好思考。

※※※※※※※※※



苏生：

一如往常的淡，一如往常的短，华丽的词语会撞击你的眼球，但不一定会敲碎你的心灵；满汉全席顷刻让你舒畅满足，但或许不会深入你味蕾的记忆。

三篇短文，几只可爱的小动物，它们的浮世终生，却让泪水流进了心灵深处，铭刻在我逐已衰竭的记忆中——因为它们太像活着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