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马柯在外地上美院,放寒假我去他家找他。马爸说今年要带全家回老家过年,让我帮忙照看几天房子。马柯老家安康,没有直达火车,路上得花一两天时间,回一趟不容易。我认识的人里,他家是第一个全家一块坐火车回老家过年的。搁前两年,根本不可能,谁家也没有这个能力。我想,马爸也有点金榜题名、荣归故里的意思,钱花得值。从他家出来,马柯嘟囔说他不想回。我知道,马爸在家一言九鼎,不可抗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其实,我看家的工作很简单:晚上负责在他家睡觉,早上走的时候,负责隔着窗户给后院一群鸡投几把鸡食,食材都是马妈提前加工好的。仅此两项。马柯家在一幢老式楼的一楼,屋顶是拱型的窑顶,有前后院,后院没门,从后窗户翻出翻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晚上,我叫了吴东,怕人多了把马柯家折腾乱了不好交待。那天吴东来很忐忑,说他年后就要去商场上班了,营业员。我说好事呀,以后弟兄们也能买到凭票供应的东西了。吴东还在考美院,家里让他先工作。经常听到有人以认识几个听诊器、方向盘和营业员的朋友为资本四处炫耀,意思是他路子野,江湖上混的好。吴东说:好啥呀好,你知道我算术数学都不行,从来沒考及格过,你学理工的,必须得帮我,要不然我就完蛋了!吴东同学一脸诚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去年高考,暴暴脾气的父亲撕了我的画,砸了画箱,逼迫我考理工科。理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画画是不务正业。父亲当兵前是个老农民,队伍里混了几十年,文化水平一点没提高,一定是听了哪个哈怂同事的忽悠。学校不上课兴打群架的时候,我在家画画,父亲同事来家串门,还说我是好娃,不像他家混小子三天两头打架进局子。父亲一傍得意的耸着肩膀。问题是一恢复高考,画画就成了不务正业,几乎等同于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那时候把流氓也叫二流子,所以我自然也等同于流氓了。我只想找出父亲那个哈怂同事,背地里在他后脑勺上拍一板砖,一解心头之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吴东知道,一圈人里,我数理化最好,发了我一根大前门,说是偷他爸的。于是,被窝里,我从一加三等于四开始教起,前面的一加一和一加二,吴同学已经自学掌握了。不过小吴同学很会理论联系实践,经常提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人家给你五毛钱,比方说要秤一斤盐,二斤醋,三两花椒……你得给人家找多少钱?我脑筋正抽抽着没算出来呢……比方说人家又要再打半瓶酱油两头糖蒜,又该给人家找多少钱?吴同学说话爱用比方说几个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等我好不容易算出一个吴东同学的比方说,勤学好问的比方说又来了:人家给你的不是五毛钱,比方说是一块,又应该给人家找多少钱?……吴同学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个个把我搞得一愣一愣的,不时还得钻出被窝,冻的哆嗦着找纸笔列算式仔细算,一个脑袋加十个指头根本不够用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我仅仅对吴同学进行了为期三晚上的算术启蒙。第四天,汉墨秦明五六个人就杀上门,气势汹汹:你俩就是躲进坟墓,我们也能当文物,拿镢头把你挖出来,嘎嘎嘎!汉墨一阵得意的大笑……一群父亲说的二流子堵上了门。我开始担心起马柯家,但局势已不在我掌控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这是一个晚上不想睡觉,第二天又起不来床的时代。就像一群小公马刚学会奔跑,立刻甩开父母,开始结群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一样,对一切充满新奇:喇叭裤、录音机、邓丽君……尼采、印象派、毕加索……从智取威虎山、批斗周扒皮,一下子跳跃到追捕真由美,找寻茶花女……原来,世界居然还可以是这样的。每天都亢奋着,就想找人说说,找人一同分享。汉墨妈说过,你们就是一群五王八候。其实,五王八候也好,帝王将相也罢。就像一位老人说的,我们都来自五街四村,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几年前周围就自动形成一个圈子,二三十人。物以类聚,大家都喜欢画画。尤其外地上学的憋了小半年,今天终于有一个不受家长制约,纵情分享的场地了。尽管只有十天、半月的使用期。秦明左溜溜,右颠颠,兴奋地有点像起跑前拦挡着的赛马,颠着,嘿嘿笑着,搓着手,不停打着响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汉墨同学带回一种新玩艺,摇摆舞。和交谊舞相比,一点没有技术要求,更不受没有女舞伴的影响,胡扭乱摆,尽情发泄。汉墨正上美院,美院音院一个大院,他经常从学校舞会学些新奇的玩法。这群五王八候里,不缺王不缺候,缺女人。只要稍微是个女人的,群狼争相互斗,以图据为己有。吓得女娃们轻易不敢进群。好不容易叫个女模特,也是关系特别好的三两个人悄悄画,绝不敢声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所以,摇摆舞一经问群,立刻受到众捧。这晚,墩板凳、拍脸盆、敲碗盘……纯打击乐伴奏,群魔乱舞抽风到后半夜。后来这个舞有个洋名字:迪斯科。马柯同学的小床于当晚不幸被迪斯科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上午还没起床,邻居找上门,说吵得他们一夜没睡成觉,必须如何如何……最后,好说歹说,再三保证才把人打发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没过两天,我发现后院好像少了两只鸡,众人皆现惊讶状。宏涛一愣:呀!肯定是半夜进黄鼠狼,叼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肯定是邻居报复,趁咱睡着翻墙进来偷走的。汉墨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小吴同学最有智慧:放军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一圈人就秦明没有说话,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我发现窗台上有半只脚印,和秦同学的鞋底形状有点吻合。寻迹,又发现院子拉圾桶里一堆鸡毛,地上还有几滴血迹。几人眼光齐看向秦明,数秒停顿,随即憋出一阵大笑。秦明赶紧做出憨厚诚恳状:不是!不是!本来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只鸡腿,可三胡两只贼眼一直盯着不放,几次差点被他偷吃,我无奈就亲自帮你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秦明和三胡正上美专,也是小学中学一个班的,相互打掩护惯了。那天三胡同学不在场,他背这口锅正合适。大凡找锅背的通常要找不在场的人,这样不容易引起冲突,也不易穿帮。秦明带头,几个人偷偷把马柯家两只鸡煮了,我和几个连肉味都没闻上的一块动手,把秦同学摁床上脱裤子一顿暴打。宏涛汉墨几个吃上的也趁机搂了几巴掌过手瘾。当然,都知道轻重,只图个乐子。但,被打者一定要做出痛苦不堪状,并连连讨饶说:不敢了!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否则,惩罚定会加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秦明从床上爬起,提起裤子,一脸满足,意犹未尽说,你反正已经把人家马柯家看坏了,一只两只是少,十只八只也是少,索性还不如全炖了,你也踏实不操心了。我一想,也有道理,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守着一群鸡吧,说不定一时疏忽,又少两只。汉黑搂着我,学着老人家的语调接着说,守是守不住的,不要计较一只两只的得失。与其吃到别人肚子,还不如大踏步的全吃到自己肚里踏实。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们还是会打回来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如果再不动手,估计下一个带头偷鸡的肯定是汉墨。我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于是,第二天召集全伙集体凑份子,准备三十晚上弄一场威虎山百鸡宴,尽管马柯家的鸡只剩下十只八只,却丝毫不影响百鸡宴的热情。往年三十聚会,都是各人从家里偷点咸菜花生米的,豪华点的不过几块冻冻肉而已,寒酸。今年,整个阔气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刚好过几天是三胡的生日,宏涛对胡同学说,你干脆把生日提前两天,放到三十,就当我们大家和全国人民共同给你过生日了,你想这机会多难得……宏涛看三胡有点犹豫,又用两手比划着说,你只需多掏五块钱,我们大家给你买一个大生日蛋糕,绝对给你过一个史上最隆重的生日Party。并当场策划了整体方案:由谁谁谁和谁谁谁几个负责,把胡同学按坐太师椅状,从院门口一直抬进生日主会场;由谁谁负责打龙伞;由谁谁谁和谁谁谁几个负责,做夹道欢迎状;由谁谁和谁谁负责,做人体雕塑凯旋门……给我安排的角色是队伍前面负责鸣锣开道的喽啰,宏涛还叮咛我,要一边敲脸盆一边说,肃静!肃静……结果,三胡一冲动,多掏了十块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秦爸在饮食公司当领导,秦同学抱了一箱60度的高梁大曲,内部批发价,一瓶一块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吴同学提来日本砖头录音机,平时机子都在他枕头底下压着,轻易不拿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汉墨同学从家背了一书包大枣,说他家农村亲戚来看他爸,背了一面袋枣,他偷了一书包。汉爸陕北老干部,乡下穷亲戚多。往年都是空手来他家蹭吃蹭喝的,今年陕北日子好过了,居然背了重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三胡同学果真背黑锅了,还是一口大锅。马柯家锅小,一次煮不了两只鸡。胡母在一中学后勤工作,管学校食堂,三胡从食堂背了一口大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我和宏涛负责采购。这年的三十喜庆,年味特别重。大街上一下子多了许多卖年货的摊贩,每个摊位前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年货品种也比往年多出许多倍。可能宏涛家里兄弟多,小时候炮瘾没过足过,扑到炮摊上啥炮都要买。结果,临给胡同学买蛋糕的时候,公款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还没等我想出再能从哪搞到钱呢,宏涛眼珠一转说,没事,有办法。说完随手在蛋糕摊顺了一把小蜡烛。扭身又在蒸馍摊上偷了俩罐罐馍。我还纳闷,有鸡吃,谁还吃馍呢。但心里还是很担心,胡同学会不会因为没给买蛋糕发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百鸡宴和生日Party如期于三十晚十点准时举行。小吴同学来的最晚,进门就嚷嚷:外面炮都放匀咧!……果然,鞭炮声连成一片,天空一片璀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放完炮,我鸣锣开道,众人从院门口迎驾回寿星落座。我感觉这哪像抬了个皇上回来嘛,分明是从120车上绑了个精神病患者,强行摁倒在电椅上。随即,关灯,齐唱祝你生日快乐。歌声中,宏同学从厨房缓缓登场,手捧蛋糕,胳膊上还夹了根剥好的大葱,仪式感非常强。烛光中,我发现根本不是蛋糕,是个罐罐馍,馍上插了一有八个蜡烛,坐放在一个用空易拉罐剪成的花篮上。那年,三胡18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胡同学快哭了,忍着泪就着大葱,歌声中默默吃完了他的袖珍罐罐馍蛋糕,完成了他的成人仪式。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委曲的……若干年后,提起此事,作家胡老师说,那是他几十年里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日。国画家宏老师哈哈大笑说,当初他压根就没想买蛋糕,只想着多搞点集资款买炮。园林大家秦老师愤愤说,其实他最冤,开学头一个月,他管了三胡一月的伙食,狗贼三胡还赚了呢。著名油画家马教授喊道,你还冤,俺家一群鸡没了,我一口都没吃上,我到哪说理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三十夜都喝醉了。牛皮不是吹的,六十度高梁大曲不是推的。三胡同学在厨房抱着锅吃鸡,吹了一瓶,第一个醉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汉墨同学对酒精过敏,一口没喝,也凑热闹跑出去吐了一河滩。真醉了,闻醉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一个接一个倒下,又一个接一个冲上去,前仆后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最后,我和秦同学杠上了:老虎、杠子、鸡。不服,再来!再来,还是不服!……当最后一瓶还剩小半瓶,我拚尽全力软棉棉抡上最后一杠子时,也不知道打上没打上,秦同学这只大老虎终于轰然倒下。倒下前,手里还抓着半只鸡。其实,我离压死的骆驼也就差最后一根稻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失忆前隐约记得宏涛安顿好众人躺下,一个人清理的现场,一边清理一边叹气:唉!喝这么多酒干啥,喝这么多酒干啥,放炮多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那天,只有宏涛没喝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年后,马柯全家回来了。回来那天,小伙伴竟然一个都没来,感觉每个屁股上都长着雷达呢。马爸很宽容,并没责怪什么,只是一再说劳驾辛苦的词。我心里挺愧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小吴同学也如期上班了。经过那三晚上的强化培训,吴同学应付那点油盐酱醋茶的小事,游刃有余。一群年轻女营业员相互还争着抢着替他顶班,争抢着给他当模特呢。小吴老师需要经常撬班,出去画写生。有时候我去打酱油,付出去了两毛钱,找回来三毛五。私下里,吴老师说酱油缸酱油没数,兑点水,没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吴花一毛五门票钱,特意请我到兴庆公园春游。我花三块多买了一卷胶卷,给吴老师拍下这张照片。</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