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爸家的老宅子

美八路

<p class="ql-block">  从祖坟出来,二十多天的秋阴雨终于歇下,暖暖的。今天是岳父的三周年祭日,岳父说过,他是要进祖坟的,陪在父母身边。</p><p class="ql-block"> 进村,发现七爸家门洞边墙上多了块文物保护牌子,铜的。正纳闷呢,七爸说,国家把地征了,上边来了几个人,说咱屋这房是文物,不叫拆。说完又补充一句:全村就咱一家有这牌牌。我问这房多少年了?七爸想想,说,屋里大人说这院房是民国十八年盖的。七爸是岳父的七弟,叔伯的,排行老七,岳父排行老四,俩人相差二十多岁。七爸说的屋里大人是七爸的爸,去世多年。关中人把叔叫爸,把爸叫大,或叫大人的。大人发音哚人,和大一个意思。</p><p class="ql-block"> 我问过老婆,你家倒底有多少个爸?老婆说她也搞不清。我笑说,人家铁梅家闹革命,屋里表叔多,数也数不清。你屋又不闹革命,弄这多爸干啥,数都数不过来……老婆偷偷剜我一眼。</p><p class="ql-block"> 老婆家祖上几代地主,家里兄弟多。她爷解放前就带全家在西安置房落户,做生意,老家已没有她家的宅基。每次回户县,都落脚七爸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七爸说的民国十八年,应该是关中大饥荒那年。百年大旱,庄稼绝收,饿死几十万人。戏里唱道,饿殍枕藉,哀鸿遍野……有人饿急连自己娃都吃了,有对自己娃下不去口的,和别人家换娃吃。听得人毛骨悚然。那年,1929年。井岗山红旗漫卷西风,二虎咬紧牙关守住长安……</p><p class="ql-block"> 想起电影里一句台词: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老婆家是地主,应该有余粮的,没饿死人。否则,哪来的钱粮大兴土木雇人盖房呢。岳父生前写过一本关于他家的书,我画的插图。院子很大,几进主院、偏院,很多间房。院子围墙四角分别有一个炮楼,三层楼高。岳父说他小时候,炮楼上还有背枪站岗巡哨的。关中南山北山历来出土匪,金周至银户县大户人家多,是土匪重点抢劫地区。岳父说过,七爸家现在这院房,在偏院最后面,当库房和长工住的。后来村里修路,才从后院变到街边。</p><p class="ql-block"> 七爸说,屋里哚人说过上梁铺瓦的时候,村里来帮忙的人很多,外村也有混进来的。每天然面,杠子馍。</p><p class="ql-block"> 我想,遇到连自己娃都吃的年景,有然面杠子馍吃,该是多难得的机会,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开仓放粮呢。</p> <p class="ql-block">  岳母、二姑和二姐几个人村里串门回来。二姑说,村里人四姐比我还熟,有些人我都不记得了,四姐认识。二姑把岳母叫四姐,岳父叫四哥。老婆家人把回老家叫回户县,二姑不常回。</p><p class="ql-block"> 岳父姊妹六个,在讲出身、论成份的年代,也只有岳父岳母一辈子还算婚姻幸福,家庭和睦。老婆说,没见过父母红过脸。我笑说,你妈家也是地主,有个抱团取暖的就不错了,谁还嫌弃谁呀。岳母是山西祁县地主家的大小姐,谨小慎微,一辈子没敢高声说过话。她说过,解放前她家在陕西眉县还有八百亩稻田。</p><p class="ql-block"> 老话说门当户对,也许岳父母俩人的共同语言多,能说到一起,日子也就能过到一起了。大姑二姑找了成份好的人,后来都离了,一个人带孩子单过了几十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岳父岳母回户县最勤,一年几趟。老婆说,她小时候,她爸经常骑自行车带她和二姐回户县,大梁上坐着她,后座上二姐。为抄近路,每次都走咸阳铁路大桥。桥上没有人行道,路基边有一溜水泥板,很窄,仅能通过一个行人。老婆说,她爸不敢骑,都是推着过的。每次轰隆隆过火车的时候,她和二姐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等回到村里,腿麻得根本站不住,好长时间才能缓过来。</p> <p class="ql-block">  娘娘喊,饭做对咧。娘娘是七爸老伴,老婆七婶。午饭,户县哨子面。</p><p class="ql-block"> 七爸结婚晚,出身不好,说媳妇困难。屋里一儿一女,女子在西安工作,结婚生子,娃上小学了,平时忙的顾不上回来。儿子在南方打工,三十了,还没对象,娘娘急的。岳父晚年卧病瘫痪床上多年,一直由七爸照顾着,娘娘一个人在乡下住。每次接娘娘去西安住几天,第二天准闹着要回,说怕媒人上门给娃说媳妇,屋里没人。</p> <p class="ql-block">  吃饭的时候,我问七爸,你屋那么多好房,咋住到长工院子了?七爸说,先前住的上房,土改的时候队上收了,做了大队部,二层的。后来新农村建设,拆咧,盖了个二楼,外墙还贴了瓷片。现在是社区中心。我见过七爸说的二层上房,砖雕的斗拱、门窗柱 ,屋脊、挑檐也是砖雕的,可惜了。岳父说过,上房是他爷手上盖的。不用掰指头算至少也有二百年历史。</p><p class="ql-block"> 七爸说,就现在这房子公社化时也被队上收了,做库房,全家人撵到村东头牲口棚住。我问,你一家子住牲口棚,牲口住哪?七爸啧道:队里牲口比人金贵,搬到村里富农家住了,还专门有饲养员喂呢。富农家和牲口住一屋?我问。七爸眼睛瞪多大:那哪能让他屋住呢,万一他给牲口下毒咋办?富农一家子住柴房。</p> <p class="ql-block">  七爸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说,文革的时候,康师尧下放农村改造,他一家六口就住这屋。他家人很少和村里人拉闲话,每天吃饭的时候,门窗紧闭,经常听见里面有唱歌的。村里娃们好奇,怀疑他家收听敌台,悄悄趴窗上偷看。原来,每次吃饭前,他屋人都给毛主席画像前敬一碗面条,然后齐唱《东方红》,唱毕了全家人才吃饭。哪怕吃包谷面搅团鱼鱼,也要另做一碗然面敬老人家。全村人都很敬重康师尧一家。</p><p class="ql-block"> 康师尧是长安画派创始人之一,文革后期住西安北郊。我小时候学画,去过他家,人谦逊可亲,是一位值得仰视的大师。我问七爸,你后来咋又住回老屋?七爸说,七二年林彪事件后落实政策,康师尧一家回西安,这房子才还回来。接着又说,其实,屋里最好的房土改都收走了。政策规定:土改收的不还,大跃进以后收的才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过饭,岳母二姑又被人拉着谝闲去了。我问七爸,地征了,以后准备咋弄?七爸叹口气:原准备等娃打工挣些钱盖房,盖个三层,和你城里一样,也把院子打满水泥地,这下子弄不成咧……</p> <h1><span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 1, 1);">  准备走了,临上车,七爸笑笑说:知道你喜欢老木头,还准备拆房的时候给你拆几块门板呢,这下也弄不成了。前两天下连阴雨房漏,上房修的时候,多余了块屋脊,你看要不?我说,要要要!</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 1, 1);"> 跟七爸说过,盖新房的时候,把老灶房门留着,甭扔了。我准备用它做个茶几面。</span></h1><p class="ql-block"> 回去路上,我一直在想,这咋拆上房偏房……门楼子的好东西都没轮上我,好不容易轮到个长工院,人家却挂个牌牌不让拆了。不会是谁也看上我那块灶房门,伪造了块铜牌牌吧。唉!命苦不能怨政府,命背不能怨社会。不过,想想车上躺了块屋脊瓦当,心,还是有一点点小窃喜的。</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