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笔记小说）

霍才元

众生相

文/霍才元

《穴儿》

某处一旧宅拆迁，陈砖旧瓦，堆积如山。一日，于一废墙根儿，忽现一土穴儿。袅袅青烟，伴以咕咕之声，隐隐自穴中出。两小儿悄然从此离开。墙根儿有穴儿的消息，便传播如风。便有男男女女的大人鱼贯而至。俄顷，看客满聚，呈⊙状。许多伸长的鸭也似的脖子。眼睁得雀圆。“是耗子洞！如今耗子就他妈猖狂！”一胖胖后生先声夺人，并叉开五指成梳状，极优美地梳理头上长长的卷发。“不对呀，”后生又作自我否定，“洞内怎么冒烟，还有怪叫？”“妈也，蛇洞蛇洞！”一妙龄女子信口尖叫，且疾退。圆圈哗然破裂。后生拔腿欲逃，似觉有失男人气概，便昂首挺立，胡乱骂道：“蛇你妈个鸟！蛇吃耗子，没耗子蛇吃什么？”圆圈略一犹疑，复圆如初。女子粉面羞红，于圈外要对骂，却见后生脸如猪肝色，怒目圆睁，便不敢出声了。“嘘——”一油亮的秃顶在阳光下一晃，食指竖在嘴前，神秘兮兮。圆圈肃静，形形色色的耳朵支起来，听他说：“老朽窃以为，此穴非等闲之穴也，先人之墓也！君家可知江陵之千年古尸否？”有人抢答：“不知不知！”“扯淡扯淡！”一镶金牙的口马上表示抗议，“有古尸是假，有石油才是真！某某不是说，远古时候，这里覆盖着大片的森林……”一瘦子立刻跳了起来：“了得了得，怕是地震的先兆！唐山大地震好惨咧！”出语惊人，圆圈爆炸。众人仓皇失措，欲作鸟兽散。此时，先前的两小儿急急奔来。一小儿指指穴儿，又指指大人，嘻嘻笑道：“我赢了！”另一小儿瞅瞅大人，又瞅瞅穴儿，嘀咕了一声：“不争气！”众人不解。人群中的后生嚷道：“你他妈的捣什么鬼？”两小儿相视一笑，如此这般道来……众人闻言，不觉大怔，皆面色惭惭而归。

《神树》

中饭后，胡家请来七姐，四十出头，胖墩墩模样，说是消灾祛邪来。那天风雨大作，电闪闪，一炸雷，掀飞堂屋椿台上的座钟，落地摔得稀烂！胡氏楞青便请“仙姑”，治治。

七姐来了，楞青媳妇下灶房打荷包蛋，满满一碗捧出，七姐不接。看热闹的便说，仙姑不食人间烟火。而吃夜饭时，有伢子扒了门缝，分明瞧见七姐在八仙桌边坐一席，桌上尽是鱼肉。

吃得饱胀胀，打着嗝，绕屋转一圈，就开始作法。先“入定”，闭目坐在神龛下，哈欠连天。下面满屋子人上香烧纸，下跪磕头，虔诚默念。突然间，七姐跳起来，手舞足蹈，捶胸跺足，并且流涎流涕，咿咿呀呀怪唱。都说是鬼腔，细听却是楚戏的调子：山里有胡家也，胡家出灾星也，灾星在屋后也，古树成了精也……唱着唱着，扑通栽倒，人事不醒。良久，忽又幽幽醒来，闭目打坐。然后慢动作爬起，哈欠连天，算是“出定”。于是授“解法”，说要与屋后那神树披红，烧香，方得平平安安。最后，七姐要了“功德钱”，连夜回转。

谁知半夜里，屋后轰地山响，吓得胡家人一骨碌坐在床上，楞青颤兢兢出去看，啊呀天，神树倒咧，桩上有锯齿纹！楞青唬得一屁股跌在地……

转日，倾盆大雨，胡家慌作一团，塆里人都叨咕：唉唉，看来胡家要有天灾人祸！楞青更怕，香纸表烛全燃着，率家人朝秃秃的树桩直磕头：仙姑保佑，仙姑保佑……然而相安无事，除了天上雷电交加，地上雨水溢流。

第三天，胡家来了人，大盖帽上佩着警徽，在阳光下闪光。楞青惊疑地从来人手里接过五千块钱，才晓得受了骗，直骂那胖女人驮雷打。

骂过后，楞青心里却犯嘀咕：“神树是谁锯倒的？”

《错爱》

雨，某男之名也，文痴也。雨在县城摆一书摊儿，却把作家梦来做。到底不谙买卖，赚少赔多，难混肚儿圆。好在，时有“豆腐块”见诸县报县刊。“豆腐块”招来一女子，叫雯，开一爿时装店。过往渐密，日久生情。雯说：与我搭伙吧。雨想想也是，就搭伙。搭而伙之，亦商亦文，文无大进，其店却红遍一条街。雨遂下定了非雯不娶之决心。而雯，衣带渐宽，似是很累。雯说：叫丽来帮吧。丽，雯之表妹也。雨说：叫丽来帮呢。丽便来了。雯似一身轻。有笑声天天充盈小店，其乐融融。一日，雯早早起来，单人独行，前往汉口采购。是夜，丽备了一桌酒菜，偕雨饮用，不觉酒醺，双双相拥而寝。雯忽归，见此，嗔极，饶是雨悔泪滂沱，终不能宥。次日，把个店儿一分为二，雯携资一半去了汉口。一去不复返。事已至此，雨悔亦无益，惟留下，与丽经营那爿店面。一晃半载。其间，雨多次莅汉，终寻不见雯之踪影。期年，得知雯死于癌症！雨悲痛欲绝，大有杀雯之过。丽在一旁陪着落泪，丽说：结婚吧？雨说：结婚吧。就随丽去民政局登记。婚宴那日，丽酒后失言，道出那夜真情：都是雯一手导演！雯早知身患绝症！雨听得呆呆，抓起酒瓶，仰脖长灌，直到醉倒。酒醒之后，杳如黄鹤。又一年，省出版集团隆重推出一长篇小说，书名《错爱》，副书名“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红尘苦恋”，作者“逐梦客”，一举成名。未久，读者始知“逐梦客”即雨。其时，雨已是省作协签约作家也。一日，雨忽觉该找丽了，乃归。然人去店空！邻居相告：丽跟许多男人“那个”，昨被刑拘。

《吹画》

书房里，大班台上，一封拆开的北京发来的公函。

面对临河的窗，樵想得辽远，一阵凉凉的秋风穿窗而入，两袖荡荡如旗。想起来，两袖荡如旗的日子十余年了，终于三十而立、四十而婚，成为这栋别墅的主人。有人以嘴吃遍天下；樵凭借嘴，佐以双眸，花鸟虫鱼、山川河流，皆入画也。吹画是樵的绝活，开山立派，仗的就是一腔灵气、一口真气；灵气或许天成，真气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日积月累，天道酬勤。樵不觉傲然一笑，不幸乃幸之源，拥有便是成功、即为骄傲，人生如此，足矣！

樵夫吹画艺术研讨会。地点北京中国美术馆。历时三天。

第四日，樵余兴袅袅，独履长城。八达岭那段，旅人如流。杂在人流中，樵头颅高举，双臂荡然，颇有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豪气。那边城楼上围着一圈人。樵好奇心起，走上前，挤进去，却看到：一道人正伏地闭目吹画！片刻工夫，一条云中龙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樵着实一呆，见道人缓缓起身，竟是长须飘飘，两袖空空！樵又自一呆，又见老道左脚独立，右脚轻提，以脚趾夹狼毫，饱蘸墨汁，闭目挥毫而下。掌声喝彩声爆响，却不见了樵的踪影。

下长城、上南下的班机，直到被妻如花的笑脸相迎，坐在自己的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樵似在梦中，一如初失的不是双臂而是双眼。

是夜，那扇临河的窗关闭如墙。

选自霍才元小说集《草堂志异》，

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