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疫记

空谷兰

　 火烧穿了纸，生活就变了样。

一万颗脑袋就有一万种点子，此刻不然，避疫这事“唰”地一致。约好的聚餐统统喊停，恹恹多病的统统忍着，除非地动火燎，哪都不去，谁都不见。环顾方圆仍是千山鸟不绝，但是万城人踪灭，智慧生物全隐遁起来。

隐于家中仍感不安。传，本楼某人年前误入疫区刚刚返回。“此人已在家中自我隔离，各户请放宽心”。物业传话。

说的轻巧，再没心没肺，涉死问题各路好汉都低调，不比酒桌放量吹。从来黄泉行路只售单程有去无回，稍不留神被定点医院登门拉走，一去少则二周，不是接去疗养也住不上单间，多是大堂大舱男女混居，视线虽有隔板遮掩，一米多高之上便是东西南北通透，空气自由行走。拉去本来疑是，被确是的染上，二周可能就搞定一生，没有比这更惊悚的“人生苦短”了。藏在家里貌似好点儿，本楼竟埋了一颗定时炸弹。瞻前顾后：窗户还开不开？万一“炸弹”住楼上。喘气还敢不敢深吸？据说空气传播。眼睛怎么办？有专家没戴护目镜中招了。虽困守家中也算“裸人”：一无口罩、二无防护品、三无特效药，似乎“山穷水尽疑无路”，兀地总结起人生：什么还没干、什么还没说、什么还没吃和穿……好像马上要完蛋。恨不能月亮上放下个梯子哪怕离地球差几米，笃定想法爬上去。“敌人“无处不在，杀伤力不用说，全体人民都躲猫猫，一介凡胎谁能保金身不败？想来想去只怪本楼那“定时炸弹”：你说你闲的，大冬天不在家练书法，不帮老婆洗碗，不去公园吼嗓子，乱跑什么？跑也行，你跑苏杭、跑海南、跑山里、跑乡下都行，你偏跑疫区。见鬼！让整楼人不得安生。

这边吃紧那边告急，惊闻附近超市发现疫情，关店溯源。这下好，年前菜市小贩辛苦一年衣锦还乡过年，没想到受困家乡不得进出，村口设障，壮汉镇守，无论“良民”、“鬼子”、“汉奸”，非本村乡民概莫能入！凡本村乡民概莫能出！进出都封，嘴巴没封。巴巴(阿里)与多多(拼)，两条年节从不歇业永不消逝的电商，正当风景这边独好，不料物流淤堵快递骤减，赵市封路，李县不送，偶有漏网之物躲闪迂回到达门卫何等身价。

自恐龙不存，人这一族便傲瞰低阶众生，撵得狮子避走，老虎遁形，普天之下唯人独大。这下可好，大的败走小的来了。大的一目了然易防易控，小的形迹诡异来去无踪，更狠。想往日取快递如顺手牵羊，转眼间如虎口探物：据报，一快递小哥不幸染疫，所涉业主立马被防疫筛子哆嗦一遍，侥幸的放人，不幸的上车。本区保安，口罩兜在下巴上，气孔对外全开放，叫他戴好口罩，他说要抽烟消消毒。任你业主步步惊心，他自生死两安然。保安戴了口罩不会呼吸业主不戴口罩不敢呼吸。有曰“知识越多越反动”明明知识越多越怕死。

专家说戴口罩有两好：一防本人染疫排毒给他人，当属“高风亮节”；二防他人染疫排毒给自己，谨防“引火烧身”。N多年前，空气污染肆虐，霾锁京城。有报说肺癌跃居北京众癌之首，出门想戴口罩都不敢，别人不戴自己戴像个怪物， 上公交投来的注视分明带点歧视。 只好委屈自己成全公众认知，活给别人看有时不是自己愿意是逼的。集体意识超强个人好恶省略。

斗转星移，今年好了。戴口罩不是怪物不戴口罩是怪物。那日办事，进屋见一中年妇人吐沫乱溅正面对一女警控诉，旁坐一小媳妇低头啜泣，身边一小伙子不时打断中年妇人：“打就打吧还揪头发，揪的地上都是”。好个悍妇！狠人还占先机。女警不言，不是不言是言不上。悍妇怒气奔涌，索性拉下口罩敷于下巴，吞吐愈加流畅。怎生了得！那屋不过十余平米，这台“喷雾器”紧锣密鼓后果不堪设想。我一声断喝：“把口罩戴上！”妇人楞住，女警得空插话：“看看！你有多不自觉，别人都看不下去了，把口罩戴上！”真的，当时我不是看不下去，是怕活不下去。万一悍妇是超级毒王，在场的都得玩完儿。万一我“那个“了，坊间会演绎N多版本，比如:听说有个老妪从不出门，碰巧那天出来，碰上几个吵架的，只瞅了一眼，也没咋地就“中招“了，结果就“那个“了。看这巧不巧。所以，都别扎堆儿，教训啊！既然“那个“了，我想正名的机会也没了。

话说快递抵达门卫各家自取。年前物件都体面地搁在大门铁架上，像入座的绅士排列有序，如今人仰马翻甩在地面十分落魄，人且危在旦夕谁顾得尊重几个破包裹。

大疫之下，别的都免谈食物不可免，包裹承载“生命线”，十分金贵。考验海誓山盟的机会来了，各家女主闭门不露垂帘传旨，男主护花取件义不容辞：医用口罩、PVC手套、帽子、墨镜(伪冒护目镜)，裹得如新出锅的嘉兴大肉粽，只冒热气不见馅儿。 琢磨着出门宁遇龙卷风莫遇老熟人，看谁都“疑似“。见人或锁眉低首故作看路，或佯称有事速速脱离。世纪瘟疫，先保命后友情，毕竟朋友都是活人的事。

歺馆惨兮兮，家厨火透透，专家寄语：目前没药治，全靠抵抗力。从此，血脂不管了，体重不减了，不管肉多肉少，目标千万别倒。曾经笃信“管住嘴、迈开腿”，今年只信“吃要好，睡要早”。千家万户、男女老幼、 “环肥燕瘦“，一心要吃出超强免疫力。出不去，网购。 注意，湖北的不能买，外省的不给送，想要口福、安全、营养兼得，必须盯住专家、依托群聊、多看视频。自己学、群里问、翻菜谱、查百度，腌、鹵、炸、烤两个月， 待到春回踏青时，腰围箍上救生圈，赘肉堆得像穿棉袄。长膘时论斤减肥时按两。

四月，疫情缓退，彩虹似出风雨后，疑神疑鬼下了楼。“溜边散步，捂紧口罩，见人就躲，决不扎堆”自定避疫十六字诀。悉心抗疫百十天，不能倒在黎明前。远了不敢去近了又憋屈，不知所向。看见院子里一对夫妻员工正在一处空地种瓜点豆，刹那间惊醒田园梦。

时间大大地有，劳动又光荣，有意入伙。起初这夫妻无意与我划地为邻，陈说种菜种种之难，错！若论种菜，我深得家传，二十有几，老父家居周围竹木花草，养花种菜必前去助力，学得诸多种菜经，比如西红柿须打杈，黄瓜须搭架。遑论我是业主你是员工，你种得我如何种不得？几经磨合终得薄田二分。说二分是形容，匀我那一缕地实不足道，想吹也夸不成二亩，仍是喜不自禁。人勤地不懒，后两月，我种的西红柿扶摇直上长势如虹，夫妻二人的西红柿却枝杈横生，刚刚及腰就倒伏在地，好没面子。非我独领风骚，他们播的几窝南瓜起初恹恹地趴在地角旮旯，懒汉般睡不醒。不料夏天雨水饱足，南瓜秧一觉醒来像酒鬼灌了烈酒，竟暴长开来，侵入我方地界，把我正奋力攀爬未及绕牢的几棵丝瓜、苦瓜包围拽倒，湮没在南瓜秧海中。

农资匮乏，找了几根支撑兰花的粗铁丝搭架子，冬瓜不负我心，水灵灵地开了花，每日前去问安，另一员工说他那有沤了三年的黄豆肥，正合我心。施肥那日，老公在冬瓜根约半米处挖坑，说肥水离根不能太近。我且不信！谁烤红薯离炉子半米远？我只想冬瓜快马加鞭早生贵子，等不了大姑娘上花轿磨磨蹭蹭。自己用小铲在冬瓜根下另掏了洞，蜿蜒又深邃，像兔子刨的藏身窟。灌进三年老肥直捣黄龙，憧憬着冬瓜瓜丁兴旺、子孙满堂。

第二天下楼，老远听到大呼大叫："你的冬瓜死了，大姐，浇肥浇死了"。是员工夫妻。告急声中难掩窃喜，我窥到他并不难过。因为昨天掏洞他说“不中”我说“中”。后几天紧急救援：多次浇水稀释浓肥，仍是凉凉！本已开花即将生子的冬瓜藤集体躺平，晗首垂臂，默哀般不肯抬头，那意思是——拜拜了！

两棵丝瓜种在银杏树下，想借力来个“一帮一、一对红”。长呀长……爬啊爬……真个“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成功爬上高耸的银杏树，叶茂了，花开了，挂果了，但是，借来八丈竹竿也搂不到。仰望丝瓜们在风中跳小步舞,，快乐地从小活到老。转年2021，经过银杏树下，发现有根丝瓜吊在高高的树梢与我对视。自从无望，已经数月不曾翘首瞭望。没想到一介草木玩转了春夏秋冬，整个2020，风刮、雨淋、霜摧、寒袭自逍遥，竟活出哲人境界。

员工夫妻也不顺，春末他俩在两棵树之间种下眉豆。比我有胸怀，他们不屑让眉豆藤占树的小便宜，而在两棵树之间插上许多树枝，用绳子相连，拉成一面迷彩眉豆网，让豆角们在可防可控范围内开花、结果、采摘。我很期待这面迷彩眉豆网：如果秋天丰收，如果他俩吃不完，如果他们想做好人，我能沾光。前不久他俩给我两个嫩南瓜，好人都做了为什么不继续？所以关心眉豆像关心自己一样。有天傍晚，突然刮起一股詭异的妖风，天顿时乌黑，瓢泼大雨倾泻，莫非要地震？没有！第二天巡查菜情，看到昨天还意气风发的迷彩眉豆网被打趴在地面，泥水交加。哎…...这夫妻俩人，果然"八路"地不是，没见铁丝网要分段用粗桩牵拉助力因而牢固。他俩几根细绳连起树枝就拉成一面宽幅眉豆网，吹点小风都颤悠悠让人揪心，昨晚那狂风暴雨，不打趴下才见鬼！秋季想沾光的私念咽进了肚子里。

这对夫妻，丈夫其貌不扬，娶的媳妇却端庄丰满，使人联想到鲜花与牛粪。丈夫上班扫院子，下班到附近小区收废品干两份活，外事活动多，接触群众广，还有一架电驴子。刚才还在小区，再联系已飞驰到四环，两口子挤在车上动力十足，有时看见他俩乘风破浪地驾车回来，就是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先前，两口子在别处租房做事，后来，丈夫就和媳妇加盟本小区员工，再后来，就免房租水电进驻小区，再再后来，就把小舅子拉进京城做事，再再再后来，就开荒种瓜种豆……

秋天过去，那块菜地已见凋零，很久不见他夫妻二人。听人说走了，不回来了。真的，我有一丝想念，这不安的夏天，因了都市小农的欢喜，忘却多少烦扰。

人，从来不是自然主宰，只是未知宇宙里瞬间即逝的灵性微尘，感知短暂的痛苦与喜悦。

有嘤嘤之声自远而来：君安在，何其有幸。

2021.1 于大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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