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酒馆

疾风

十月下旬，陕南已经进入雨季，所谓一层秋雨一层凉。从红尘峡回来，天已擦黑。天空中铅黑色的云团聚集着，不时传来几声闷雷，刮来一阵强劲的风，看来雨马上就要下了。回到旅馆放下登山包，本想以方便面充当晚饭，可转念一想今天玩得很辛苦，明日还要去爬山，不吃顿好的，身体如何能耐受得住？于是便加了件衣服，拿起雨伞走出旅馆。

雨已经开始下了，密集的雨丝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笼罩着这座小城，夜雾茫茫，整个城市显得迷蒙而晦暗。小城名气虽说很大，但人口并不多，傍晚又下着雨，街上的行人就更少了，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街上游动，街面显得冷清而又寂寥。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座小酒馆，酒旗在风雨中飘摇、门面古色古香，黮黑的木质门匾上刻着三个大字——醉仙楼。就在这吃吧——我走进了酒馆。

信步登上二楼，在一处靠窗临街的地方坐下后，我打量着这家酒馆。酒馆采用中式装饰，原木堆砌、绿植葱茏，红、黄、绿、白颜色搭配得相得益彰，给人以温馨、洁净的感觉。四周的白墙上画着中国古代著名的几个“酒仙”——李白、张旭等，露白处题着杜甫的诗句：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街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醉中仙。

虽出自民间画工之手，但字画倒是很能看得过去。向窗外望望，外面成了混沌的世界，风刮得“呼呼”作响，而雨下得更紧了，发出炒豆般的声响，利箭般的雨丝射到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这时风姿绰约、俏丽的老板娘笑吟吟地上前打招呼：“欢迎光临小店，客人吃点什么？”我翻了翻菜谱，点了几道菜：“凉拌笋丝、凉拌猪耳朵、青椒炒肉、半斤水饺，再来一壶酒。”

“好的，客人，酒是要冷的还是要温的？”

“怎么？酒还分冷的和温的吗？我们西夏国啤酒倒是分冰镇的、常温的。”我暗自思忖。老板娘见我沉默不语，知道我是外地游客，不知这里喝酒的道道，便热心地介绍：“温酒呢是酒用开水加热过，冷酒呢酒没有用开水加热。现在天有些凉，喝点温酒暖和些。”

“就这样吧！来壶温酒，凉菜嘛！麻油要浇透，多放些红油辣子。”

“好的，请稍等片刻就好。”老板娘一阵风似的走了。不一会，老板娘就把酒菜上齐了。在这静谧而又温馨的夜晚，旅居在这小城里，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着绵长醇厚的酒，吃着美味可口的饭菜，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虽独处却不感到孤独，心情愉悦而又舒坦，真可谓是：

小城夜色正茫茫

大雨侵蚀古城墙。

且饮三樽驱寒气，

杯中情怀日月长。

“老板娘，你们店里有啥招牌菜？给咱介绍介绍。”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扭脸一看，原来是老张。老张是今天刚结识的朋友，东北汉子，大我几岁，为人热情、性格豪爽，在红尘峡结伴玩得甚是愉快，于是连忙请老张坐下一起喝酒，老张也是性情中人，也没怎么客气，又添了酒菜，我俩边吃边喝边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张点燃了一只香烟幽幽地抽了几口，烟雾袅袅娜娜地缭绕飘散，酒馆里充满了奇异的烟草香味。老张注视着我缓缓地说道：“老弟，你白天问我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出来旅游，我就告诉你原因吧。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说过，我是锦州人，你知道我们锦州可是出美女的地方，我的妻子也是个大美女，不是有那么一首歌嘛：她，温柔又可爱！她，美丽又大方！我觉得说的就是她。我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貌美的姑娘，但一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当时追她的人很多，我呢人送外号—癞蛤蟆八号，因为前面还有七个追她的，条件都比我好，可是硬是让我这癞蛤蟆八号把她娶回了家。婚后我曾经问她：你看上我啥了？她只是微笑着，娇柔地说：我觉得你硬朗帅气、是个好男人，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她的话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美好的生活！于是我就像一个旋转着的陀螺不知疲倦地经营着我的生意。天道酬勤，我的生意是越做越好，小饭馆扩张成酒楼，酒楼由一家变成两家。妻子又给我添了个女儿，她伶俐乖巧、长得和她妈一样漂亮。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幸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朋友们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福气，我也不否认。有时候我想：这样的日子能够过到老的话，我会大笑着走进坟墓。”

说到这里，老张停顿了一下，狠狠地摁灭烟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头紧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用低沉略带沙哑的语调继续讲他的故事：“一切都在十八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结束了，我那十五岁的女儿在回家的路上倒在了车轮下，她才十五岁啊！人生刚开了个头人就没了。我的家破碎了，我的心在流血，但我只能咬着牙挺着，因为我还有老母亲和妻子，如果我倒下了这个家就彻底晚了。可是灾难才开始。我的妻子受不了失去孩子的打击，痛苦的精神失常了。她要么整天呆在女儿的房间里抱着女儿的衣物一言不发，要么眼神呆滞喃喃自语，我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她，生怕她再出意外，可是终究还是没看住她。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投湖自尽！短时间内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先后离开了自己，有几个人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哀痛莫过于心死，那些日子里，我躺在床上不思茶饭，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恍然如梦，神志迷离的时候觉得她们娘俩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我。脑子清醒过来心就痛得发抖，我咒骂老天，你给了我美貌贤良的妻子、漂亮可爱的女儿，以前我对你是感恩不尽，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你又从我手里剥夺的干干净净，只留下痛不欲生的我在这世上活受罪！莫非我前世做了孽，今世你就如此残酷地惩罚我吗？我那老娘流着眼泪：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不能走那条路，如果你要是再出事的话，剩下我这孤老婆子还有什么活头？于是我答应老娘绝不寻短见。既然不能死，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了，锦州决计是不能再呆的了，这个地方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我转让了生意，变卖了家产，带着老母远走他乡，千里迢迢来到了宁波。临走的那天，我去看忘了妻子和女儿，我对她们说：我还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们再在另外的世界里团聚。”

老张说完后，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陷入了沉思。我俩默默地对坐着，良久无语，在旁人看来我们似乎在倾听外面的雨声。老张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我沉浸在老张的故事里。酒馆里似乎只剩下我们俩，静的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声，最后还是我打破了寂静：“老哥，人生大都是一部悲喜剧，有欢乐也有痛苦。你先是享受了欢乐和幸福，而后又跌落到了痛苦的深渊。人生本就是悲悲喜喜，痛苦和欢乐相互交织，比如一张白纸，如果上面什么都没有的话岂不是太乏味、太无趣了吗？你有如此的人生经历，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了一遭。”我觉得我的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是老张听了却点点头：“老弟你说得很有道理，曾经也有位朋友这样劝过我，咱们不谈这事了，咱俩白天在一起游玩，晚上又碰巧在这酒馆相聚， 可谓十分有缘，以后也很难再见面，你我还是尽兴喝酒吧！”于是边喝便聊，谈的无非是去过什么地方、哪些景致好之类的话。

一会儿，老张的手机响了，从他的语调中我能感觉出他在和一位关系很亲近的女士通话，老张打完电话后也不掩饰，干脆利落地说：“这是我的老板，经营着一座规模不小的酒楼。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她的老公几年前得病去世了。人挺能干，对我也很好，前些日子对我表明了她的意思，说想和我在一起生活。我呢这些年一直没有再成家的念头，觉得一个人侍奉着老娘挺好，就没有立即答应她。她说给我放一个月的假让我散散心，捋捋思绪，回去后再给她个答复。”我闻听此言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老张说：“这不否极泰来了吗？像我们这个年龄再谈爱情是不可能再有的了，有的只是友情和亲情。两个人在一起有个伴，互相照应着慢慢地老去毕竟要比一个人孤寂地生活好些，我觉得你在旅途中就应该答应她。或许回家之后你会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老张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老弟你说得有道理，来来，满饮此杯！”

老板娘已经上来了两次，只是问还需要上点什么菜，虽然她没说明，但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于是举起酒杯对老张说：“老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天色已晚，我们喝了这杯酒就歇息吧！明日彼此各奔东西，日后有缘的话还会再见面的。”老张点点头，于是干了最后的这杯酒。

　　走出醉仙楼，雨已经变小了，但还是丝丝缕缕、缠绵不绝。马路上积水一片，明晃晃的，灯光映射到地面上显现出朦胧的红色和黄色的光斑。在门口和老张互道珍重，握手告别，彼此向各自的住宿方向走去。

步履有些踉跄，看来酒是有点喝高了，不过头脑却愈发清醒、不由得浮想联翩：上天往往制造出极端的对立面——譬如长寿与短命；富有和贫穷；幸福和痛苦；美貌和丑陋……只有当一个存在着，才能突现出另一个来！

譬如有了短命才能对比出长寿！有了贫穷才能衬托出富有！有了丑陋才能表现出美貌！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富有、幸福、美貌，那么这个世界岂不是空虚、寂寞的如同荒漠？上天让一个人同时拥有长寿、美貌和富有，岂不是让这个人得到的太多了吗？上天把短命、丑陋、贫穷同时降临到一个人身上，难道对这个人不是又太残忍了吗？

所以上天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当一个人位高权重、正在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生命却戛然而止；当一个人贫穷而卑贱，在艰难困苦中苦苦挣扎的时候，他的生命却特别的漫长；而或当一个人在蓝天白云下，脸上洋溢着微笑、正在享受灿烂的阳光照耀的时候，却不知孤寂冷漠、黑沉沉的夜正在向他悄然袭来……上天这样的安排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也只能是这样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当我们遭受苦难，痛苦得不想活得时候不妨这样劝慰自己：再忍耐忍耐吧，或许事情明天就会有转机，黑夜马上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这时远处高楼上不知是何人播放着一首老歌，那歌声如泣如诉、飘忽不定，我侧耳倾听：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

在小雨中寻觅。

小雨像一首飘逸的小诗，

常萦绕在我心里……

街道像一条河，小雨如一首歌， 路灯忽明忽暗、歌声若有若无，与绵绵的细雨交织在一起，勾画出一幅迷离恍惚的夜景……

2021年1月16日于溪城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