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刘梅Giji

　　盗用一下名人的标题，写一位英年早逝的朋友。我叫她阿玉。

小时候和阿玉一起在乡村长大，一条弯弯曲曲的月亮河把村子隔成河南河北两部分，阿玉住河南，我住河北。

和阿玉的相识缘于打架，因为河南的孩子欺负了河北的孩子，为讨回公道，两村各组织了一群野孩子隔着月亮河互相扔石块，用各种乡村俚语谩骂对方。我是河北指挥打架的那一个，而阿玉是河南远远地站着冷眼旁观的那一个，却不劝阻。

所有认知阿玉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个随和，入世的人，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出世之人，冷眼看着这个花花世界，冷清且平静，终其一生都不变。

再以后上了小学，因为我和阿玉都是学习好，作文好的学生，便互闻其名。后来她笑着说，没想到当年的野孩子王变了脸，成了全村最干净漂亮的一个女孩，也是乡村中唯一个穿上花裙子的。

阿玉家姐妹多，条件不好，父母也没文化，不会给她买花裙子，但她依然每天把书读好，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也帮妈妈把家里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为这份惺惺相惜，两个同龄的女孩子便成了朋友，后来一起到离村一公里的乡镇上重点初中，一起走读，相知日深。因为我发育晚，一直到初三以前，阿玉都比我高半个头，加上大我一岁，便一直以姐姐自居。记得小时遇过大雨，村东的那条河水会涨到没过我的小腿，这个时候阿玉怕我顽皮逞强，每次过河时都会盯着我，强迫我站在她和另一个大孩子中间，拉着手一起过河。

初三时我个子一下子窜高了十几公分，而阿玉以此再也没有长过个。好动的我喜欢上了另一个高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子，至此到高三几乎形影不离。两个人因为一样的叛逆，一样好玩，经常一起逃课，一起逛街吃零食，一起在别人乖乖的上晚自习时偷偷溜到教研室外面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追“排球女将”。忙得不亦乐乎，便没有了时间去烦阿玉。

高中与阿玉是两个班，她有时也来找我，聊上几句便回，每次都淡淡笑着，也不失落，我便也不在意。

大学时阿玉在泰安，我在青岛，因为天各一方，又各自忙着读书，忙着谈恋爱，寒暑假我要随父母住在城里，两人之间更加少了联系。

再聚首两人俱已嫁为人妇。许是宿世因缘，两人均随夫调到烟城，自然而然地重续了往日的友情。

那十余年的周末阿玉时不时地携夫坐了二十公里的公交车来看我，因为我的缘故，也认识了我朋友圈的几乎每个人。包括阿月，阿敏，洪哥，还有我们圈子中共同的小哥……

阿玉的情商在我看来算得上无与伦比的高了，她面对朋友永远温和真实的笑容，永远温柔合适的语言，面对人情世故时永远不亢不卑，恰到好处的分寸，面对尴尬时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刻意的，适时的幽默和大度，均让她在一群二三十岁的毛躁青年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得游刃有余。

她的夫是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只是这份单纯和善良比起阿玉的聪明，睿智，发于灵魂的光芒，未免显得轻飘飘得没有质感

人人喜欢阿玉，有阿玉在的地方，人人感觉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善意。

我们逐渐依赖她，习惯她的陪伴。我的夫会在我玩得太过火的时候向她告状，她也会适时的给我打电话，温柔地劝说我，我也会装作不耐地打断她：好了好了，我都晓得了！任性地扣了她的电话，继续摆我的方城。

因为知道会得到她永远无条件地原谅，以及下一次更加温柔耐心的劝说。

她依旧会在我的生日时送我安利的口红，会在我烦心的时候给我打一个小时的电话陪我聊天，会在她自己烦心的时候跑到我家来陪我坐在阳台的小茶几旁喝茶，听音乐，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在所有认为她很好的人中，她唯唯对我不同。

我认为我已经长得很高大很强壮了，每次她来，我都会抱她一下，试着能不能把娇小的她举高高。

我会说阿玉阿玉，等我买彩票中了大奖，我在福星大厦买两套房，一套我住一套你住，咱俩住隔壁。阿玉阿玉，我手头已攒够五万块钱了，借给你，你赶快买辆车吧，好每天开车来看我……

她离世前最后一次见她，她角膜长了云翳，我说阿玉阿玉，你下次来我帮你找个技术最好的医生把手术做了。

可是永远没有下次了。她逝于2010年的初冬。因为车祸。我许诺的这些事情一件也没有来得及做。

我失去了我一生中最挚爱的朋友。一个和我一同分享了童年，少年，青年的这一片时空，也分享了我心灵最深处的秘境，并选择永远彼此珍惜和谅解的那个人。

这是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彻骨的疼痛。事过经年，我以为岁月会模糊了我的记忆，迟钝了我的痛楚，然而总是有某个不眠的夜晚，那个淡谈的笑脸又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心又一次尖锐地痛了一下，泪水不经意中又模糊了双眼。

有人说，逝去的人，只要在这个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他便没有真正地逝去。

可我知道阿玉是真正地走了，走得决绝，毫不留连。佛经说，人来这世上本是应劫的，都是因缘而来，缘尽而去。阿玉来这个世上走了一遭，把美好和笑容，友情和温暖留给了世人，对这个世界再无亏欠。她一定去到了一个高维度的时空，许是天堂，许是佛土。

在那个时空，以她今生的因，她一定长成了她希望的样子，重新得到了父母亲人的护佑。

我原本应该为阿玉祈祷和祝福，可每每想到阿玉，我依旧抑止不住自己的伤悲。我的心因为她的逝去永远缺失了一个角落。

那是因为我知道，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既便我走到了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那个人，再也触摸不到那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