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关不住的......—深切怀念故宫学者专家万依先生

毛宪民

故宫博物院学者专家万依先生

我有幸在老领导万依（1925-2016）身边工作几年，他的音容笑貌、以身作则、孜孜以求、谆谆教诲及严谨务实的学术研究态度，使我受益匪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写了一篇文章准备在《人物》或巜读书》杂志上发表（亦经万老审阅首肯），但终未成刊。

今天整理时发现这篇拙文，特以述心誌，深切怀念离开我们5年的故宫博物院学者专家万依先生。

——题记

宋代文人叶绍翁在他的《游园不值》诗里有两句脍炙人口的名句：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支红杏出墙来。

这本来是作者描写春光，旖旎可人的景色的，而后来都被人理解为描写爱情的诗句。

其实它蕴涵着一种哲理，即有生命力的事物，是不可遏制的。爱情是这样，其他事物也是这样。

注：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阅览室及外景

1988年春天，我带着十足的好奇心去拜访万依先生，听说他过去是某区街道办事处主任（县团级），现在竟在故宫学术机构任副研究馆员，从事明清宫廷史和音乐史的研究，著作甚丰。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什么，采访我，不值得，不值得”，他谦和地挥挥手，眉宇间透出真挚的表情，习惯地用手拢了拢满头银发，推开了办公桌前的窗户。

室外，雀鸟啾鸣；院内，杏树花开。春光融融。

“在繁华都市，有这样的一角之地，坐下来搞学术研究，真是太棒了。”我情不自禁的赞叹道。

“不，你想错了。说实话，以前我担任着图书馆（副馆长）的行政职务，要想在办公室作学问，几乎是不可能的。全馆的业务问题，经费问题，库房维修问题，安全、卫生问题.....。再有回答各式各样咨询，有的面谈，有的要写回信答复。有人看不懂宫殿里悬挂的楹联写信来问，也要认真回答，为青年同志看稿等等，都是应该做的，也是乐在其中。但却要花时间，所以在图书馆工作是看不了书的。”

“那我看您在刊物上发表的文章，还有成本的著作，是......？”

“哦，你不知道“，万老接过我的话解释道，“这应该说是不容易的。我的黄金时间是，下班后，晚间看完新闻联播后到十二点左右，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不敢再晩了。另外是星期日、节假日和每年20天的休假日。”

万老停顿一下接着说：“我多么羡慕我的同龄的一些老友，每天写写字、看看书、散步，打拳、买菜，和老同事谈谈天，和孙辈嬉戏。春天的公园，夏夜的马路，秋风里的黄花，冬季郊野的踏雪......我真羡慕。但这一切只能浮想一下：以后有时间一定去。只是这个时间总不能到来。老伴常说，等你有了时间可能已经动不了啦。”万老说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望着他额头和眼角的丝丝皱纹，由衷地佩服他的那股子钻劲。

其实，我早已听到了对万老的一些传闻：前年单位组织老先生们去北戴河疗养。他还带着数万字的文稿，除集体活动的时间以外，只要是个人活动时间，他一概稳坐宾馆，贪婪地改着稿子，不到开饭时间不会罢休。

当我有意问万老是否是这样？

他只是淡淡一笑，好像这算不了什么。

“我记得86年初，中央电视台节目里，请山西古文字专家张颔教授辩认并解释“气生道成”四个篆字。

电视主持人的编后话中曾提到您第一个去信说明此问题的，答案和张颔教授的见解是一致的。

万老解释道有这回事。山西省某县文化馆发现一块文物匾，上面刻着四个古文字。

但电视节目编导说找了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都没认出是什么字来。

我心想，连我这个非古文字学家都能认，哪能古文字学家不能认识？我随即写信附上答案后来播出了。这算不了什么。

“万老，听说您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能谈谈吗？”

万依望着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下意识地自语道：谈不上什么不寻常的经历，和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仿佛听到他心底的深沉的喟叹声。

万依1988年63岁了。青年时曾学过篆刻、音乐、西画，毕业于华北文法学院中文系。

北京解放后到北京市西单区政府工作。

1957年是他一生中的转折点。他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当时负责筹备首都博物馆工作的朱欣陶同志，当时组织上允许他选调业务干部，朱知道万依的爱好后，调他去搞首都博物馆筹备工作。

然而，领导上不但不放（“不放”在当时也是一种好意），反而认为他不安心工作，就将他下放到基层去锻练。党员当然要服从组织分配。他按捺着想干专业的满腔热情，去自己改造自己。

在“大跃进”年代里，为了改造自己想干专业的思想，奋力工作，不知有多少不眠之夜，整天和街道居民（主要是退休职工、家庭妇女）战斗在一起。

万依工作热情，无人挑剔；群众关系，平易近人。如果对一个期望在行政方面有所作为的人，他会“心安理得”地干下去的。但是一个人对某种事业发生兴趣时，想把他从思想上“改造”掉是相当难的。

专业干不成，业余总还是可以吧。再隐蔽点，他一到下班时间只要能脱身，他总要跑图书馆或奔书店，坚持看书学习两个小时，星期日、节假日，从不间断对历史专业书籍的学习，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只有晚上——第三个单元（当时晚间都要开会或办公）以后的时间，才是他自由耕耘的天地。

万依结合本职工作，研究过北京史，明清两代北京地区基层政权机构的形式、性质，面貌、特点等等，并兼喜书法、音乐。

遗憾的是那些积累多年的笔记本、资料、文稿等，在“文革”中因是“走资派”，被造反派全部抄走了，现在也不知下落。

经过一年干校、三年插队，这样更为深刻的“改造”，在农村为贫下中农刻了不少图章，写了不少字。但是兴趣还是没有改造掉。回城后分配到另一个“街道革委会”，因是旧区委回来的，总是被人另眼看待，又不会趋炎附势。

由于对很多问题看法不同，总怕我们“走资派”再走，所以处境是困难的。于是“旧病复发”，还是想到博物馆工作。

感谢党中央的拨乱反正，“老九”方敢抬头。他出于对故宫博物院的感情，以一篇《论郑板桥的书法》的文稿为“敲门砖”，进入了故宫博物院的大门。

注：右起：吴空、胡锤、万依，左一：周苏琴

万依到研究室工作后，有的同志对他能否胜任是表示怀疑的。

有人认为过去和居民打交道怎能做研究工作；有的认为，来故宫没有三年时间，不能有发言权。但是组织上交给他第一项任务是写新的《故宫博物院导引》（注：是时任国务院最高领导指示要求完成的），他满怀信心地接受了任务。

他凭着过去研读历史和常来参观故宫，对故宫有所了解的认识和基础，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仅用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两万字的初稿，并且通过上级领导、学者专家的批准和好评。

这无疑地对他是一次实力的检验，同时也是对有社会偏见的人的一次有力的明证。

万依系中国紫禁城学会副会长、中国清宫史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史学会会员，兼任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北京卷副主任，《燕都》杂志编委等职。

他已经在《史苑》、《文物》、《故宫博物院院刊》、《紫禁城》、《南京史志》等刊物上发表有关宫廷历史、宫廷音乐及研究书法的论文数十篇。

他为大型叢帖《三希堂法帖》撰写的序言，有许多是过去在他人著述中，从未有过的新的独到见解；出版专书有日文版的《中国的名笔》；还有以他为主和有关同志一起主编，香港版《清代宫廷生活》大型画册和专著《清代宫廷音乐》；与人合著的近50万字的《清代宫廷史》已正式出版。

记得周恩来总理曾说过，“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要说万依能做出些成绩，那是他几十年业余时间的结晶；他不爱打扑克、下象棋，没有条件游历。他完全靠的是勤奋，这是一位研究者所以成为学者的基础和基本出发点。

万依先生在给师范大学哲学系（函授班）讲宫廷史课程时，曾对宫廷史研究提出初步较为宏观的看法，并提出“综观史学”的主张。

提倡青年人若写史学方面的文章，先要有扎实的历史和多方面的基础知识，就象盖一座高楼大厦，必须有坚实的基础一样，否则楼虽然盖起来了，但如果没有牢固的地基那是十分危险的。

万老在这方面确实认真，一次曾在某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到载灃的“灃”（音丰），而应叫“澧”（音里）。

万老看后很是不安，难道历史学家们研究了若干年的历史，居然在这个“灃”字上还没有搞清楚？

他马上查找了《清鉴》《东华录》《清实录》《清史稿》《皇室四谱》等史书，实际上这些书足以说明问题了，但他仍不放心，并亲自到故宫图书馆库房去查找，终于在溥仪退位后“内务府”写本的《星源集庆》上，查到用硃笔写的载灃的名字。

仍是“灃”，不是澧。

万老据此写了一篇小文寄给某报社，以正名声。不能忍心让其读者就此承认“载灃”应是“载澧”。

“万老，您近来有些什么打算呀？”

他稍停片刻，若有所思的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在其扉页上端端正正地抄写着一行诗句：

老牛明知夕阳晚，

不用扬鞭自奋蹄。

哦，我还能说什么呢？

历尽沧桑的人最知时间的宝贵，也最珍惜晚年的青春。

黄昏，在紫禁城西河沿，我决意要陪万老走一程，他再三叮嘱“不要写我。呶，你就写写它吧。”

我顺其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山花（城楼上饰的彩画）与夕阳共光辉，黄色如金，红色如血，映照下的神武门城楼与高天缕缕灿烂的晩霞融为一体，多么美丽绝妙的景色呀！

我情不自禁的终于写出了他！

1988年初夏完稿

2021年1月14日修改定稿

附录：

万依（1925-2016），男，汉族。1925年生于河北省固安县，原籍山东省聊城市。早年，曾肆业于京华美术学院音乐系、西画系、华北文法学院中文系，1949年即将毕业，北京解放，参加北京市基层人民政府工作。1978年，调到故宫博物院。主要从事明清宫廷史、清代宫廷音乐的研究。曾任故宫博物院研究室负责人兼宫廷史组组长、图书馆副馆长、故宫博物院网页编辑指导委员会委员，故宫博物院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中国紫禁城学会第一、二届副会长等职。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1993年离休。已发表有关明清宫廷史、音乐史、书法研究等文稿数十篇，出版编著作品十多部。

曾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明清宫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满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史学会会员，北京文物保护协会会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第三届理事会专家，中国绿化基金会中国艺术家生态文化工作委员会资深委员，故宫修缮工程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明清宫廷建筑资料长编》《明清宫廷建筑大事编年》编委会副主任。

主要论著目录：

1《清代宫廷生活》（与王树卿、陆燕贞合著）香港：商务印书馆，1985年。

2《中国的名笔》（日文版），日本：美乃美株式会社，1984年。

3《清代宫廷音乐》（与黄海涛合著），北京：紫禁城出版社，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5年。

4《清代宫廷史》（与王树卿、刘潞合著），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

5巜故宫——东方建筑的瑰宝》（与杨辛合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6《故宫辞典》（主编），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年。

7《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北京卷》（副主编）北京ISBN中心，2003年。

8《北京志-世界文化遗产卷-故宫志》（主编），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

9《故宫辞典》增订本（主编），北京：故宫出版社，2016年。

（论文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