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亦快哉金圣叹

四知堂

记得小时候，祖母常常给我们讲故事、说笑话。那时我正喜欢看《水浒传》，吃饭看，走路看，晚上睡觉时还“过电影”，能从第一回九纹龙史进，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一直到最后梁山排座次，不带落的。但祖母却告诉我，“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还说“金圣叹腰斩水浒”。当时懵懂的我，心想“一本书又不是人，如何腰斩呢？”而金圣叹这个名字也因此刻在脑海中了。 金圣叹(1608—1661)，苏州吴县人，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清初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为人狂放不羁，能文善诗，但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乐。金圣叹的主要成就在于文学批评，对《水浒传》、《西厢记》、《左传》等书及杜甫诸家唐诗都有评点。他提出了“六才子书”之说，使小说戏曲与传统经传诗歌并驾齐驱，提高了通俗文学的地位，因而被推崇为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先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金圣叹，历来褒贬不一，“天才”，“人才”，“奇才”，“怪才”，“鬼才”，不一而足，但共同认可的是“才”。我以为，金圣叹不仅是才，而且还是那个万里挑一的“有趣的灵魂”。金圣叹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其他暂先放一放，让我们先来读一读出自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拷艳》的总批的一篇文字：《不亦快哉（33则）》。 不亦快哉（33则）金圣叹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忆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注：王斫[zhuó]山，名瀚，字其仲，号斫山，约生于1606年，明末吴县人，入清后隐居。博学多识，谈吐风趣，与金圣叹交往三十馀载，亲如兄弟，并参与批评《西厢》《水浒》。 [其一]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注：大黑车轴，指乌云狂风；澍（shù），大雨、暴雨。 [其一]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注：内子，即妻子。 [其一] 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唧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 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 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剌剌，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其一] 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注：措大，旧时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 [其一] 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 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其一] 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注：桔槔，农业汲水工具，用于灌溉。 [其一] 春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其一] 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筩用——不亦快哉！注：筩，竹桶。 [其一] 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注：重阴匝月，天阴足有一个月了。 [其一] 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注：素心人，心地纯洁、世情淡泊的人。 [其一] 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其一] 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 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注：比丘，佛家指满二十岁、受了具足戒的出家人，此指和尚。 [其一] 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其一] 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 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 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注：艑舸，大船。 [其一] 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 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其一] 佳瓷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 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 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其一]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注：擘窠[bò kē]，以横直界线分格，叫“擘窠”。擘，划分；窠，框格。指大字。 [其一] 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其一] 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 看野烧，不亦快哉！[其一] 还债毕，不亦快哉！[其一] 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完） 读后感排无聊、破积闷的方法很多，“赌说快事”这一方式尚为初见。此篇趣味横陈，读罢不禁令人喷饭，拍案叫绝。由此亦可见金圣叹与王斫山二人的闲情雅致之浓及至情至性之真。像这样的事儿，在你我生活之中，又何尝没有？细数起来，又何止33则？区别只是在于，你的目光，是否真正曾经在这些事上停留，并乐在其中。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能常想那一二，则生活虽苦，我心长乐！ “以吾之才，入学如取芥耳”金圣叹精通八股，却又把科举视同儿戏。有次岁试，考试题目为“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他在考卷上一连写了“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39个动字。他的解释是：“孟子曰四十不动心，则三十九岁之前必动心矣。”结果，他被斥为不恭，黜革除名。后为应科试，改名金人瑞，考第一；但他绝意仕进，仍以读书著述为乐。 六才子书金圣叹在其《〈三国志演义〉序》云：“余尝集才子书者六。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谬加评订，海内君子皆许余，以为知言。”拟逐一批注这"六才子书"，即：第一、庄子所著《庄子》，第二、屈原所著《离骚》，第三、司马迁所著《史记》，第四、杜甫的《杜诗》，第五、施耐庵所著《水浒传》，第六、王实甫所编《西厢记》。但是，“六才子书”评点仅完成第五、第六两种，即《水浒传》和《西厢记》，其余因横遭“哭庙案”被杀而未完成（如《杜诗》只写了一部分）。 腰斩《水浒》《水浒传》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用白话文写成的章回小说之一，作者为明代的施耐庵（1296—1370）。其版本众多，流传极广，而当时通行的主要有两个版本，即120回的《忠义水浒全书》，100回的《忠义水浒传》。在清代和民国年间，《水浒传》最流行的版本是贯华堂刊本，即金圣叹评本（70回本），书名也去掉了“忠义”二字。金圣叹对《水浒传》不仅是点评，还将120回本的后50回删去，并作全局性的删削。因此，世人称之为“腰斩水浒”。 约在明崇祯十四年（1641），金圣叹评点小说《水浒传》。金批这七十回本，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结束。金圣叹认为，那后50回，写宋江招安、征讨方腊，内容打打杀杀，而且平铺直叙，文采不足，属于狗尾续貂，不要也罢。回想我小时候读的，大概就是这个版本了。 金圣叹在《水浒传》第14回中感叹到：“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著书自娱，充实生活，善待自己，珍爱生命。 评《西厢记》清顺治十三年（1656）刊行评点王实甫《西厢记》：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评点《西厢记》时，金圣叹又说：“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恸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内心平衡，自我慰藉，借古喻今，愉悦满足。 在此之前，主流社会认为，《水浒》《西厢》皆是“诲淫诲盗”、不能入大雅之堂的市井之物。金圣叹的最大贡献，在于最早提高小说与戏曲在中国文学史的应有地位，是最早和最有影响力的通俗文学提倡者，并开创了细读文本的文学批评方法，成为中国史上最有创意的文学批评家之一，在小说批评的领域更是首屈一指。金圣叹所写评点之详尽细致，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前所未有。“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周作人语）。 金圣叹的趣联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 ——感题时势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少老头，坐睡椅，由冬至夏读春秋 ——撰技巧联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 ——题舅父钱谦益 半夜二更半（某方丈）中秋八月中（金圣叹） ——属对报国寺方丈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今夜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题时令年节老拳搏古道儿口嚼新书 ——自题联 文字都成反舌鸟功名合让叩头虫 消磨傲骨惟长揖洗落雄心在半酣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 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注：此句出自《宋二程文集》中，程颐：“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 线大长江扇大天，芒鞋抛在海东边。世间多少闲虫豸，尽在郯生拄杖前。注：此诗疑自下诗：大言诗 ——谭峭 (唐) 线作长江扇作天，靸鞋抛向海东边。蓬莱信道无多路，只在谭生拄杖前。 哭庙案顺治十八年(1661)二月，皇帝晏驾，哀诏至苏州，巡抚朱国治等官员哭奠于府治。金圣叹与诸生控诉县令贪赃枉法，但巡抚袒护县令，诸生遂哭于庙，鸣钟击鼓，集千人揭帖至府堂。巡抚以惊先帝灵、聚众倡乱罪，斩金圣叹等十八人，于七月十三日行刑。此谓轰动一时的“哭庙案”。 遗书临刑前，金圣叹央求狱卒转交儿子一封遗书。狱卒偷偷展开一看，上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注：盐菜是用芥菜晾干切碎腌制的一种菜，不是腌菜，不是酸菜，也不是梅干菜。胡桃即核桃。 绝命诗临刑之日，天降大雪。金圣叹口占一绝：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孝，家家檐下珠泪流！ 刑场诀别刑场设在江宁府的三山街。儿子前来送行，抱头痛哭。金圣叹说：“别哭，我出一上联，你来对下联。”莲子心中苦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有心思去对。金圣叹见状，叹了口气，说：“那还是我来对吧！”梨儿腹内酸莲子，谐音“怜子”；梨儿，谐音“离儿”。闻者泪目！ “好”“疼”的金圣叹行刑时，金圣叹对刽子手说：“先杀老哥我吧！”他不愿意看到朋友先他而亡。刽子手犹豫了，金圣叹说，“老哥的耳朵里有两张银票，一会儿都归你了。”刽子手于是遂了他的意。人头落地后，从他的左右耳朵里各滚出一个小纸团。刽子手忙捡起来打开一看，只见一个上面写着“好”，一个上面写着“疼”。有趣的灵魂，临死竟也要幽他一默！ 金圣叹墓葬其墓原在苏州吴中区藏书五峰山下博士坞，抗日战争期间，日寇在此修筑工事，墓遭破坏，今已不存。目前只有一块指示碑，现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金圣叹特别认同孔子的弟子曾点。曾点以无意仕宦与向往自由而著名，为孔子所赞叹，因此金圣叹特为自己取字为“圣叹”。金圣叹的确博学多才，连顺治皇帝也赞美他“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但他又恃才傲物，玩世不恭，我行我素，游戏人生。在“哭庙案”中，他本不是事件首领，只是在事后写了一篇《十弗见》的文章表示同情和支持。他虽有名气，却无人搭救，枉死在地方官的刀下。直到临死，他也不忘幽它一默！有趣的灵魂，自古无双！金圣叹，可悲可叹！世间再无金圣叹！ 赞圣叹 ——四知堂活在尘世本不易，何苦戚戚于柴米？常想一二苦作乐，不亦快哉谁能比！ ——2021.1.8.于枣香居制作 2021.1.10.（首个警察节）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