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颈(短篇小说)

霍才元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扭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个人的排行榜》之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霍才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在我老家旧宅的隔壁,原本住着兴泰爷。他是个驼子,无妻也无后。民国某年某日,兴泰爷冒早挑柴到集镇上去卖,回转的路上拣到了一个儿,大概刚刚满月,抱回家便抚养了起来。并取名国元,小名牙印。因为他的左屁股蛋上有一对鲜明的牙印。在牙印十一岁上,一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兴泰爷几乎是倾家荡产,才将他治好。却留下了“扭颈”的后遗症。也就是脖子自觉不自觉地扭动,每隔分把钟扭一次,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兴泰爷不禁浩叹一声:“苦命的儿呀!”便把他送到隔山的瞎子李子清门下,学习说书,也算是谋一条日后的生路吧。</p><p class="ql-block"> 出师的扭颈国元的书说得极好,虽然他并不识字。这在解放前或解放后在我老家那一带已是被公认了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到了农闲,我村人早早地吃过夜饭,聚于一宽屋大舍之处,然后沏一壶茶,便派人去请国元。去请的人来到他黑黑的小屋门前,也不进去,对着门内亲昵地喊:“扭颈,大家正等着你呢。”内面一声应:“就来。”便随了请的人一起来。并不落座,先把鼓板弄好,再呷一口茶,清一清嗓子,便叮叮地敲起鼓板,唱起了开场白:“鼓板一打响叮叮,有请列位众听君:喜听文的包文拯,喜听武的杨家兵;又文又武秦叔宝,夜打登州小罗成;杀杀砍砍张四姐,哭哭啼啼宝莲灯;六郎要斩杨宗保,大破天门穆桂英……”唱到了此,便来一个小小的转折:“唐三千宋八百书有万本,单表那昔日里薛仁贵去把东征。”接着按下鼓板,书归正传,一板一眼地说了开来。说说唱唱,众人或喜或忧,或哂或泣,倒也神情专注,其乐陶陶。不觉夜深了,最后唱道:“一段书文折了本,明晚再来往下跟。”便要收场子了。众人这才恋恋而散而归,直盼着次日的天快快地黑将下来。一部《薛仁贵征东》往往要说上半月。接下来是续篇《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再要听,还有《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等等。条件是每说一晚,凑合着给些谷米什么的即可,多少不限。这便是说书的扭颈赖以为生的资本了。他说的书,也确实给了我老家人诸多的乐趣。我老家人便极怀念已故的驼子兴泰爷,都说:“他做了一件大好事。”</p><p class="ql-block"> 渐渐的,扭颈说书不仅仅是一种生存之道,说书亦被他视为生命的一半。一日不说唱,喉咙就发痒。一旦说唱,尤其投入。常常是一段书说下来,浑身如散架一般,人是极累的无疑。休息了一夜,翌日的晚上照样是很投入地说唱。听他的书便是一种享受。于那近乎痴迷的享受中,他的名声就被传播得很远。远近村落,尽知其名,都说:“要听书,到霍寨。”后来外村的也来请,他也去。一去就是十余天不返。这村说完,那村接请。说书的扭颈便成了忙人了。便自立了规矩:大凡哪家红白喜事需要他说书凑热闹的,概不计报酬,管饭管睡就行。还有,在他养父他师傅的诞辰或忌日上,他便自开场子,也是免费供书。说的多是忠孝之类的单本。听过他的书的人皆称之:“书说得好,风格也高。”</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文革”期间扭颈却被剥夺了说书的权利。破除“四旧”的同时,有人也要破除了他。那人姓李,即扭颈师傅那村的,当时是公社造反派的司令。事情缘发于此:在扭颈的斜对门,住了一寡妇,也就是李的叔伯姑。因为是近邻,便时常帮扭颈做些妇女所做的活。扭颈也常把一些柴米接济她。你来我往,日久生情。我老家人看在眼里,开始有些不悦,慢慢地也就默认了。并有人从中撮合:“搬到一起住吧。”便要搬到一起来住。寡妇的娘家却不同意,跳得最凶的便是李:“嫁鬼嫁神,嫁个扭颈,阶级觉悟哪里去了!”那日拉一拨人来,将扭颈架了去。一顿毒打,硬要他招。扭颈咬牙不招,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可招的。李恼了,在公社召开批斗扭颈的万人大会。戳着扭颈的鼻子痛骂:“你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阴险狡滑的阶级敌人,唱着资本主义的‘十八摸’,勾引良家妇女!打倒扭颈!”李在台上振臂高呼。台下人山人海,应和者寡。李甚觉没趣,便放人。人未到家,那寡妇已投河自尽了。扭颈便悲愤地躺在他那黑黑的小屋内,连哭带唱:“善人好比田中泥,恶人好比耕田犁;只见铁犁年年换,哪见田中换了泥……”从此,毁了鼓板,不再说书。</p><p class="ql-block"> 1976年某日,年届五旬的扭颈一反常态,大声嚷道:“拿鼓板来,我要说书。”我老家人先是一愣,后顿悟,连忙去寻来了鼓板,摆开场子,请扭颈说书。扭颈说的是《说唐》。夜夜连场,分文不取。隔山邻村的也有人来听,屋小人多,便在露天的稻场上说。最后那一天,结了书,扭颈噙泪唱道:“说书人扭颈我黄连无根,落之在霍家寨多谢乡邻;这一部说唐书我已说尽,望只望我国家年年太平。”扭颈说此书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说书,也叫“封书”。后来他吃上了集体的“五保”,说书求生似乎失去了意义。又过了一些年,我老家分田单干了,我老家人逐渐地富裕起来。并开始拥有了电器,人不出屋,耳闻目睹,乐在其中,说书之人便是多余。不说书了,孤独的扭颈想到了我老家后山。便申请做了义务的“照山”的,即护林员。搭棚住在山上,独守那一片山林,把无言的寂寞尽撒在那起伏的绿色中。有时也对山唱它一段,于无人处过一把瘾也是好的。像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就快。一日,省电视台的到我老家那个县采风,经过我老家后山的时候,扭颈的歌声忽起,悠扬而且凄婉,便十分地惊奇。顺便地就把他也采访了,录相又录音,拿到电视台播放。那年的秋天,一辆桑塔纳驶进了我老家。车上坐一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来找扭颈。见面便问:“你屁股上有一对牙印是吗?”扭颈极诧异地看着来人,点了点头。“哥呀!总算找到你了!”对方一把抓住扭颈的手,很激动的样子。扭颈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无语。对方又说:“要不是电视上的介绍,今生今世我兄弟怕是难见面了。”扭颈顿觉泪往上涌,他终于没有让泪流出来,他问:“母亲还好么?”对方答:“她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了……”扭颈便一呆,又听对方说:“我是专程来接你的,跟我走!”扭颈半天才喃喃地说:“命里生就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又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扭颈到底没有跟他的弟一起走,这是我老家人所不解的。次日他便送走了他弟。他弟挥泪而别,临别的时候哭道:“我还要来的。”扭颈摆摆手,说:“你去吧……”便艰难地扭过了脸去。那日的扭颈黯然神伤,在后山茫然地驻立了良久,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天黑的时候,扭颈蹒跚地去到兴泰爷的坟边,挨坟而坐,抚坟凄凄地唱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正二月娘怀儿脚酸手软,</p><p class="ql-block"> 三四月娘怀儿难把头抬,</p><p class="ql-block"> 五六月娘怀儿腹内造坏,</p><p class="ql-block"> 七八月娘怀儿寸步难捱,</p><p class="ql-block"> 九十月娘怀儿血盆下海,</p><p class="ql-block"> 娘奔死儿奔生阴阳两关!</p><p class="ql-block"> 儿的爹用羊毫将儿的年庚记下,</p><p class="ql-block"> 儿的母用银牙咬断儿的脐带……</p><p class="ql-block"> 扭颈唱的是《十月怀胎》。声音虽然不大,却随风飘扬,听起来极是悲悲切切。我老家人好不奇怪,感到扭颈一身是谜,又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敬意。</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天,隔山的一条狗疯了,奔上我老家后山来,咬伤了扭颈。</p><p class="ql-block"> 同年,扭颈死于狂犬病,享年59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选自霍才元小说集《草堂志异》,</p><p class="ql-block"> 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