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着您的幸福

芷氷

<p class="ql-block">  爸爸的病一天天的重了,吃饭已经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了,每天能确保一顿饭就已经很开心了。看着他一天天的瘦下来,垮下来又无能为力,真是心如刀割的痛,这种痛是伤在心里的,憋闷着说不出来。</p> <p class="ql-block">  为了缓解爸爸的疼痛,这两天药量有些加大,这样也加重了他的呕吐,一点点的消沉下来,眼睛越来越浑浊,深陷的眼窝更加突出了骨骼的轮廓,干枯的手指显得修长,两条双腿瘦得难以支撑身体。每次给爸爸拔火罐都是对我的一次考验,瘦的一把皮的双肩已经难以承受一个火罐的重量,强忍着拔罐,在他看不到我的地方克制自己,嘴里还要不时的调侃一两句,我深知这个骨瘦如柴的后背已经不再是儿时遮阴避雨的工具了,每次抱着爸爸起床、下地都感觉他好小好弱啊。</p> <p class="ql-block">  爸爸生病以后就对儿女有种说不出的依恋,虽说儿女就我一个在身边,但我们从没让爸爸独处,<span style="font-size: 18px;">几乎每晚我都陪爸爸睡。</span>可他内心的无助、害怕和孤独谁有知晓呢~前些天,我在医院熬了好几天,爱人来替我,两难的我,也想回家陪陪儿子,小家伙闹了点毛病。可就在我犹豫是不是要走的时候,捕捉到了老爸不舍的眼神,咬咬牙还是劝爱人回家,我再呆上一宿。虽说内心是矛盾的,但这个时候不会多想,哥哥姐姐都在外地,不能常陪左右,我现在是爸爸的全部,今生陪爸爸的日子不多了,陪儿子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再说,我也真怕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多少再见就是永别,这也是我决意要留下来的真正理由。</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医院走廊里不时传来隔壁患者“嘿呀哎呀”的呻吟声……恐怖吗,习惯了,对!这是癌症病区,爸爸的这层是重症区,留宿的都是走不了的重症病人,这鬼地方,鬼都懒得来,哪有一点生气,面对无力生,一心想死的患者,鬼都觉得不好玩。</p> <p class="ql-block">  医学发展了,手段也多了,想死的死不了,想活的没勇气......</p> <p class="ql-block">  是的,癌症晚期都是这样的,就像妈妈,绝望和疼痛把一切美好击得粉碎。谁不想好好活,可死神不给你机会啊,不给你折磨到筋疲力竭他就没完没了。我总在想:死神不给活着的人希望和勇气,可为什么还要磨磨唧唧的,不来个痛苦的了断,为什么让他们遭尽世间所有的罪,还不放过这些可怜人。</p> <p class="ql-block">  死神呀难道你不累吗?每天忙忙碌碌,往返于人间--阴间,忙着在人间击垮一个又一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又一刻不停地转场到阴间去安排后事,做鬼世“人事”交接。我知道每天要索命的人排着队加着心儿地往你们怀里钻,你们要靠这个活,这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也要生存,是不是也有绩效奖可以拿啊。我这会儿也听到了,你们在叫嚣:来啊,今晚我当班,有不怕的吗,谁敢来我就拼个你死我活......</p> <p class="ql-block">  哀嚎声从空洞的走廊尽头传过来,就像从渊底黑洞里伸出的无数个魔性手臂,恶魔的手臂或长或短,肆虐着,吵嚷着,抓挠着,寻找着……手臂无限伸展,坚强有力,它们的肉身托带着粘液,“魔多势重”地穿过走廊,争先恐后地推开一扇扇紧锁的病房门,任凭里面的人怎样拉紧门栓,哪怕是用身体掩住房门,都没有用的,它们勇往无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扭打撕扯摇晃着病人和家属,贪婪的狞笑,蔑视的眼神,狂妄的放纵,看得出它们也是精疲力竭,竭尽全力。嗜血的手臂每闯入一个房间,队伍就壮大一成,它们的手臂越来越粗壮,带着蛇皮状的花纹,皮肤凸起,疙疙瘩瘩的,黏滑的扯着黏涎,滑步出溜儿的好像抓不住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  它们穿越走廊,给自己也搞得遍体鳞伤,魔性手臂表面带着血迹和肉糜,还有门上被它们刮起的木屑,穿透表皮血淋淋的,那木屑比鱼刺还尖利,扎进它们的表皮,还夹杂着带血迹的病号服的碎片,白蓝相间的病号服被渗出的血浸透,看着就恶心。它们滑过门框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似乎还有锋利的白钢板片也插在它们的表皮,手臂的颜色越来越深,裹挟着附带物旋转粗大起来,忽地变得没有阻拦,势不可挡,突然提速,并伴有涅槃重生的嘶鸣嚎叫呼啸向我们房间扑来。</p> <p class="ql-block">  我早就知道无力抵抗,但也要奋力一搏,在它们没到达前,我迅速掩住房门,用了些家伙,但还是感觉力量不及,我扭头看向父亲,示意他过来帮帮我,我告诉他:“我一个人顶不住的,快来帮帮我”。爸爸停在原地没做声,就像我小时候半夜起床时看到的,他坐在床头,带着镜子,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他的那本旧书。</p> <p class="ql-block">  可把我急坏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去叫他,他还是没理我,更奇怪的是我看着他平静地把头扭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我恍惚了,这不是深夜吗?怎么会?光束射进房间,亮的刺眼,我看不清爸爸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冰崽儿,你自己可以的”。我还来不及应他,嗖,利爪挤进门缝,探头看到了我和爸爸,完了,它们人多势重,它们叫嚷着约来同伴,争先恐后的从走廊拐角处蜂拥而至,真的完了,一切都来不及了......</p> <p class="ql-block">  利爪们闪电般的击碎房门,冲击波把我弹出五六米远,屁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仰面朝天瘫软在病房中央,我卷缩着身体爬不起来,只能任凭它们鱼贯而入。它们在我和天棚之间延展着带着恶臭的手臂,拖家带口地耀武扬威,这些恶心的家伙马上就要碰到我的嘴唇,它们在我头上盘旋,滑过我身体时杂物刮伤了我的皮肤,手臂上坠着的碎布条还安慰似的在我脸上慢慢擦拭,它们的举动让我着实感到肮脏和恶心,谁要你们的怜悯和安慰,我痛斥:“讨厌鬼,伪君子,垃圾,离我远点,你们这些夺命的冤家”。</p> <p class="ql-block">  我仰视着它们,是的,我确定,我仰视着它们,从未有过的角度,我就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它们慢慢靠近爸爸的病床。第一个到达的利爪,先扶住了爸爸的肩膀,像铁钳一样锁住了爸爸的身体,随后到达的利爪把眼镜和那本旧书扔得老远,坠落的那本书像是我破碎的女儿心,摔得粉碎,我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胸口,祈求它们能不能放过爸爸,我真的好痛。依次到达的魔掌都想占个好位置,它们见缝插针,拥挤着把爸爸的整个身体占满,没有一点缝隙,我甚至看不到爸爸了。我挪动了一下身子,歪着脑袋,透过利爪和手臂蠕动的间隙,我看到了--他依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没有一点向我求救的意思......他也看出来我是个旁观者了吗?我只是在观看一场大戏吗,一场不用看开头就知道结果的大戏吗。眼前的利爪在撕扯、摇晃爸爸病弱的身体,长长的指甲透过单薄的病号服,一点点地插进他的皮肤,不是斜插进去的,是直上直下的,那力道刚刚好,不偏不倚,马上就直达爸爸的心脏。撕扯衣衫的声音,渗透皮肤摩擦的声音,还夹杂着魔性的怪叫声,画面不忍直视,声音不能忍受,我用力摇着头,闭上眼睛,不想再听,我换了一个角度,可那声音还在,电钻一般带着灼烧感螺旋往复地钻透我的耳膜,我再次被击倒。</p> <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静了下来,是,声音小了很多,可电钻旋转发出的声响依稀还在,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这些嗜血如命的狂魔,贪婪地,满足地吞噬着爸爸的肉体,瓦解着他的意志。爸爸摇晃了几下身体,只留下空壳,是,就剩一把骨头了,没有血色的脸庞,没有希望的双眼,我确定他被打败了,他退缩了,他认命了。</p> <p class="ql-block">  没希望了吗?不行,我是您的女儿,让我来帮帮您,给我一口气我就能直起腰,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呆坐在地上,就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谁来帮帮我,我想站起来去帮他老人家。爸爸似乎看出了我的无能为力:“冰崽儿啊,我累了,我想睡会儿,你也忙去吧,大家也都散了吧”。</p> <p class="ql-block">  恍惚过后,病房里重回寂静,转头望向爸爸,他是累了,他睡着了。很庆幸,真的很庆幸,他睡着了,他耳朵背,要不他抵不过的,这样的日子可又怎么挨啊。</p><p class="ql-block">并排和爸爸扒在两张床上,不敢在他熟睡的时候看他,生怕片刻的凝视会让他察觉,唤醒他暂时的美梦,毕竟睡着了就是一种解脱。他常常在醒来的时候和我们分享他的美梦:享用了什么美味,家里来了客人,梦到老妈了……我们知道爸爸在梦境中是幸福的,所以我们宁愿他常常像这样睡着、幸福着。眼前的老爸吸着氧,嘴巴张的大大的,我能踏实的感受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就是幸福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整日的陪伴在老爸身边,感受他的喜怒哀乐,分享他的幸福快乐,老爸老了,他已经无力顾及你的情感,可我们做儿女的又何时真正走近他的内心,为他们考虑,体谅他们的感受,幸福着他们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真快啊,妈妈2000年过世,12年来我们忙着工作和生活的琐事,陪伴老爸的时间真的少得可怜,其中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爸爸找了后老伴,阿姨带了一个小妹妹。看似大家小家都和美,过年过节也都热热闹闹的,大包小裹的不少孝敬不少往来,可是一切的外在都难掩彼此的尴尬。</p> <p class="ql-block">  家还是那个家,没有妈妈的家就少了一大半,虽说爸爸还在,但归家的奔头也大不如从前了,总感觉家里多了两个外人,出出进进感觉别扭了很多,更何况家里的布置和摆设也都变了,回到家坐哪趴哪都不舒服。看得出爸爸比我们还难受,两面应衬着,看着他就感觉累啊。我们也狭隘到听不得爸爸夸奖现在的阿姨如何贤惠能干,其实阿姨在单位也是非常优秀的,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可我们就是心里划不过来啊!爸爸也知道我们的心里只有妈妈,容不得任何人的情感比拼和挑战,爸爸偶尔无意间流露出来对她们母女的关心,也成为我们加重对父亲疏离的法码,我们感觉跟他越来越疏远了......</p> <p class="ql-block">  其实爸爸的爱一直就在原地,从未离开,只是我们选择放弃和漠然,我们用旧爱绑架了他,扭曲了自己,因爱而生的距离让我们少了彼此的牵挂,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抱怨、怀疑和委屈。</p> <p class="ql-block">  尤其是我还没有“心灵断奶”,不足百日的婴儿让我手忙脚乱。妈妈刚走的这一年我是很努力的做个好女儿的,我对他的未来也是有打算的,可我的计划还未实施就被击得粉碎,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像妈妈爱他那样去爱他,两个新人把我全部取代。再婚的爸爸没有抱怨过我们兄弟姊妹,还是做着他的本分,哥姐外地,我成为离爸爸最近的“局外人”,每次归家爸爸依然为我们准备吃喝,有吃的有带的,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和气谦让,值得羡慕的一家人,可我知道从小到大,没有妈妈的家庭聚会,不算数,妈妈的爱不可或缺,我们已经习惯爸爸的缺席才是天经地义,无须在意。但这次,我知道,妈妈爸爸都要缺席了。</p> <p class="ql-block">  2012年夏夜父亲走了,我们尊重了他的遗愿,父母合葬在龙山息园。</p> <p class="ql-block">唤我“崽儿”的那两个人又在一起了。</p> <p class="ql-block">  当一切都成为过往,我才懂得每一种爱都不可取代。平日里我们爱得太过深沉,苦了自己伤了对方。</p> <p class="ql-block">我从未跟爸爸说过我“我爱您”,但我知道无论何时“他有在”......</p> <p class="ql-block">今生与父亲的最后一次合影</p> <p class="ql-block">  有一种爱:从来就不必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p><p class="ql-block"> 2012年6月起笔</p><p class="ql-block"> 2016年整理</p><p class="ql-block"> 2019年增量</p><p class="ql-block"> 2021年删减发布</p><p class="ql-block"> 郑 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