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值冬日,又不禁忆起昔日冬天那些帮车的日子,及和父亲一起拉车的几位叔叔伯伯,那几位叔、伯时常在脑海浮现,终不能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馬泰舒,一个年长我父亲许多的老头儿,花白的头发,红润渐消的脸庞,戴副眼镜,常穿件灰白色的中山装,体态略胖,声音蕴涵底气,京戏唱的极好。听父亲说马伯原来是某部门的领导,正赶上文革,因出身成份不好(好象划为资本家)被赶下台,后教书,为负担一大家子生活,迫于生计,便干了拉架子车搞运输的活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对这样年老有文化、且被赶下台的人很是尊重及同情,在搭帮拉车时尽可能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毕竟这些曾经的领导和知识分子没掏过粗力,包括以后的使牲口,套车、赶车、饲养等皆一窍不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去西郊高屯拉沙的路上,空车去时父亲就拉着马伯。马伯坐在我们的车上,我坐在他的怀中,马伯双臂环绕着我伸向后面,牵引着他的架子车。知道父亲爱听京戏,答谢似的马伯那韵味十足,行腔流水般的声音便响起:八月十五哦,月光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视古装戏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归为封、资、修的东西而受批判时,我年龄尚小,对戏中的历史故事及戏词儿不大明白,也听不太懂,但那高低起伏的旋律、时紧时缓的节奏,和优美的唱腔吸引感染了我,总感到那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令人精神振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马伯的老生行当唱的好。还能反串青衣、花旦,父亲最爱听他《四郎探母》和《借东风》的唱段,马伯亦乐此不疲,一路走来一路“歌"。唱到高亢处,我在马伯的怀里能明显的感受到他那胸腔中的振颤,"扭转身来叫小~~番,备爷的战马,扣连环——爷好过关……"那高亢激越,苍劲有力的声音在冬日空旷的原野,在明亮太阳播洒的大地传送、回响,仿佛要将胸中的积郁,生活的磨难一并泻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刘经理,某日杂公司的一个经理,因派别斗争被揪了出来,不得已加入了拉架子车的行列。稀疏的背头,消瘦的脸庞,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不大而含混,言语间总时不时的蹦出句“他妈地”的口头语。记他记的清,或许是因吃了他那头死了的驴肉而加深了对他的印象。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刘经理拉车时,父亲和同伴都用上了毛驴,父亲在拉车的同伴中无论是对驴的饲养、套车、赶车都是最好的。鞭技更是一流。父亲从不轻易用鞭抽打毛驴,平路有人车时,父亲除口喊号令外只是在毛驴的左右轻打空鞭,而我家那头草驴(母驴)也很使号,拉套勤恳尽力且经验丰富,和人配合非常默契。有段时间经常去西郊高屯拉沙土,去的多了毛驴也就熟知了道路,空车去时牠单独驾辕拉车,主人躺在车上只管睡觉,待一觉醒来牠已经将车停靠在沙岗旁目的地了,真可谓老驴也识途。遇到拉重车上陡坡时牠更是不遗余力,奋力向前。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一次拉着一车煤上地磅称重,货重坡陡,父亲在驴的头背摇动马鞭囗喊号令,一个重鞭落下,那头驴竭尽全力拼命的向上拉,由于磅面铁板太过光滑,驴拉套上磅时前蹄打滑,双膝跪下,站起后鼻孔喘着粗气,虽已不用鞭赶牠,可牠却努力不懈的向上攀拉,最终还是将那满载货物的重车拉了上去。正说人咋拐到驴身上?跑题了。但,说老刘必须得说驴,下面这段故事还是和驴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刘掏力不行,喂牲口赶车更是外行。初拉车赶牲口时,里吁外喔都弄不明白,这是赶牲口时必用的号令和常识,牲口靠外或右拐发令喔,喔,让牲口靠里向左拐:吁、吁,发音短促。让牲口停一定要拖长声调吁~吁~。一次老刘赶车,拉套的牲口靠里走时他便发令吁,吁,老刘越喊驴越往里,绳套将老刘的大腿磨的浸血儿,他却不住的边喊边用鞭杆儿狠命的打驴。驴识号,人不懂发令,你说这驴挨打冤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通常当牲口拉过车,卸套后要找个场地溜溜,打个滚消解疲劳,必须待落汗后才能给其饮水,可老刘不懂这些,一天他给刚拉过车通身是汗的驴卸套后,立刻给其饮了一桶水,结果生生的把那头驴用凉水给激死了。当时不准私自屠宰牲畜,拉到熟肉加工厂,因是死驴人家不收,就拉回了我家在院里分割了那头死驴,除老刘和拉车的同伴拿走一部分驴肉,我家留了满满两水桶,煮熟后我院儿十多户邻居几乎每家都分得了一大块肉,贫困岁月能吃上驴肉,那种幸福与兴奋堪比过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叔,胡敬中,一个怪才,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国画功底深厚,更擅书法,尤其他的隶书,骨力遒劲笔法古拙。前些年去知名书家求字,通过那位老书法家得知胡叔年轻时竟然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文革后期他俩曾在市工艺美术厂作画、写字,画作及书法作品出口销往日本,为国家赚取外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叔的才华与他的容貌相比那真是云泥之差,天壤之别。溜圆的小眼儿,尖突的嘴,喝酒时眯着小眼儿,嘴咧的像老婆儿的裤腰。笑容里显出一脸的猥琐,更可气地是“自然灾害″也降临在他的头顶,弄得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故那顶纱帽四季常戴,终年不脱,所以最终也没能见得他那一轮光明。看过电影《青松岭》的人都知道剧中赶大车的阶级敌人钱广,说实在的胡叔还没钱广好看。但他俩有几分相像。</span></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果胡叔在天有知,听到对他这些溢美之词准保骂人。别生气胡叔,记录贵在真实,凉解。淡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叔当年的生活状况比别人更惨,更落魄。成分划的地主,他过世的父亲好像和政治运动有牵扯。胡叔和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住在国营菜点儿旁一个不足两米宽的过道里,原来是院子过道,后来前后打了墙,没窗户,屋里光线晦暗,从天窗照进的光亮中能看到贴墙的床铺,一堆凌乱的破棉被里拥着他华发凌乱,脸色苍白的老母亲。胡叔当时已入中年,由于出身成分不好,讨不上老婆,母子俩贫困度日,相依为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形象到举止言谈胡叔身上没有一点艺术者的气质和矜持,如果仔细留意观察,会在他那夹着香烟的、细长绵软的手指上寻得一丝那执握描绘丹青之笔的迹象和证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叔拉车时攀带总是松松跨跨,游游荡荡,不紧不慢的步子和节奏,当然是他体力缺乏的原因,也有性格因素。印象中他没拉多长时间就弃之不干了。大伙都知他画儿画的好,年轻的同伴为布置婚房就请他画画儿,但他有条件:他在家画,你替他拉车运货。他画的下山虎、山水写意、工笔花卉逼真传神,栩栩如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时拉架子车搞货物运输属个体性质,找到活儿大家一齐干,没活儿就歇,凑在一起打纸牌、喝小酒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天胡叔在我家门口的牌场打朴克,中途来我家寻馍吃,我正在家涂画儿,笔是一毛钱一杆的小学生描红笔,纸是母亲从厂里拿回的废图纸,颜料是六色,小管儿那种,还是表姐给的。胡叔找我要馍,我也有条件:必须给我画幅山水画。他很痛快的就答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叔一手握笔,另只手拿馍,无名指和小指间还夹了棵葱,边吃边画。那杆秃叉的毛笔在他那里得心应手,驯服而乖巧。笔在纸上快速划过,勾、画、点、擦,时而侧笔涂抹,时而顺锋而下,姿意挥洒,游刃有余,作画中将笔锋顺势调整,线条流畅,技法娴熟。他边画还边征询我对画面内容的要求,据我的要求画有山、石、亭、台、小桥、流水、古松、佛塔、寺庙……构图和谐统一,浑然天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滢滢的湖水,捕鱼的小船,天际的飞雁,岸边的茅草,用墨浓淡相宜,下笔力度得当,水草细处如发丝,山石如斧凿刀刻,最后淡彩轻润,馍吃完了,一幅画作也完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落款儿的日期算,这幅画至今己有四十余年,这期间我虽然搬了四五次家,但这幅画在晒图纸背面的画作我珍藏至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是这样一位高等艺术院校毕业的高材生,命运弄人,为生活所迫逼到下乡收狗,以此谋生。听父亲说过和他同去收狗的胡叔的一些举止行为,夏日,胡叔身着月白色短袖的确良(当时时尚的化纤合成面料),头戴灰色纱帽,肩搭麻袋,手握杆秤,坦胸露怀,两扇衣襟扑扑筛筛,风尘仆仆,匆匆而来,穿村过乡,口中放声吆喝着:收~狗~喽,谁~卖~狗。那情景那形象让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此时谁能想到他原本是个工于国画,精于书法曾毕业于高等学府的高材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听到他辞世的消息很感意外,他比我父亲还小几岁,四十多点儿,可也在情理之中,想想他的遭遇,他所过的那种痛苦、贫困和屈辱的日子一定会伤及他的身心,留下病患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财,比我父亲稍长几岁,偏背头下那张土灰的脸略显暗淡,但从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和挺直的鼻梁可依稀辩出他青年时的英俊,当他咧嘴笑时,在那两撇浓密八字胡的映衬下,更显出了他两排牙齿的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伯拉车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更多的艰辛,因为他脚有残疾。常见他左脚穿着高腰解放鞋,鞋的前半截上翘着,因鞋子脚面处是空的,里面填充些破布团,听说他年轻时去外地卖报纸,不慎前脚掌被火车给轧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伯为人老实,可干活也没眼力界儿,拉砖装车时别人都是从码放好的砖丁上端取,而他却从砖垛儿中间一块块的抽,结果哗啦一下至砖丁儿倒塌,几次都险些被砸。可他爱看书读报,京戏唱的好,玩自行车车技更是巧妙、娴熟,如定车、大撒把及一些杂技玩车技巧都很棒,这可能得益于他早年骑自行车送报的熟炼掌握。他满嘴的之乎者也,颇多孔乙己的习气。他常来我家找父亲喝酒,见我外祖母便双手抱拳,礼数周到:"伯母安好"。见我母亲也是礼貌寒暄:″弟妹,我找弟饮怀水酒,讨扰了"。二两酒下肚便来了神儿,脚打拍子摇头晃脑就唱起了京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阳桥一声吼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喝断了桥梁水倒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常听的唱段是《甘露寺》《追韩信》,有时他还能反串《苏三起解》。当酒喝高时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说苏三把命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安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时已不成调了,鼻涕流下,头垂到裤裆里,光掉找老二算帐了,见此,惹的在一旁的母亲忍不住笑出了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伯歌唱的也很动听。八字胡掩盖下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开启着,喉节上下颤动,音色优美,非常磁性。他饱含深情的唱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独有你最可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好像重出朝霞的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无比的新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姑娘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唱歌的那一刻,从他的脸上洋溢出的笑容和眼中发出那陶醉的光亮,仿佛看到了他对美好爱情、幸福生活的渴望与向往,同时也显出了他年轻时那浪荡轻浮的身影来,他暂时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生活的重压,从卑微闭锁中解放出来了。我想那会儿他内心应该是愉快幸福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财伯那时年龄已四十出头,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没有家小,终身未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上拉车下来,常到我家找父亲喝酒,因为别人看不起他。他是个坐折板凳腿儿的主儿,很晚还不肯走,影响母亲和我次日上班上学。有天晚上他又来我家喝酒,很晚也不走,酒喝完了,他拿着酒瓶一瘸一拐的去烟酒铺打散酒,我就叫上小伙伴在他回来的路上截击他,用石子土块向他投掷,他便用手臂扬起挡护着头脸,步履蹒跚的乞求道:″恁赃我弄啥?我也不惹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不能理解和体会二财伯生活的困境和思想苦痛,现在回顾他那可怜的身世及当时那无助无奈的举动,那幕情景永远的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为自己年少无知的行为深深的愧疚、自责,直至今天,挥之不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个苦难时代已远去,但对于曾在这座城市存在过的那代人,为生活付出艰辛劳动的、我的受苦受难的父辈们,对他们以往的生活日常、生存环境、生活状态是应该给予忠实地记录的。这也是对故去者的纪念和尊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您喜欢请赏读姊妹篇《往事回想.帮车》</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