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奶的笆斗

大漠独行

　　九奶的笆斗，盛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美好的生活愿望，她也告诫子孙，要把美好的愿望分送他人，这是九奶留给子孙们最宝贵的财富……

————题记

　　一到冬天，九奶就安静而忙碌。半铺土炕，是九奶的创作室，一副老花镜，让九奶走进了一个红“花”绿“叶”的世界，一个个精致的笆斗，在九奶的热炕头上破土而出，绽放出那些个冬天属于九奶的精彩祝福和期盼。笆斗整个身体呈元宝的形状，材质是纸壳，而不是传统的柳条，或是江南的竹子，主要是纸壳的材料便于在上面绘画，只有提梁用很薄的弯成拱形的竹片。笆斗的周身多是洁白的质地，上面绘有红的牡丹，绿叶已经严重夸张变形，像是藤本植物的茎，沿着笆斗的边缘缠绕一周，中间点缀云字卷。它蕴含着“富贵吉祥，四季如春。”之意。成品含有很高的艺术性，轻巧精致，换作今天，这样精致的手工艺品，可以申请“非遗”，那个年代，不过是九奶对生活的期盼和祝福而已，送亲朋，送好友，也送给自己的子孙。

九奶家在小村很容易找到，在小村中，属九奶家的房子最矮。九奶的孩子多，日子过得皱皱巴巴，没有什么起色。十一口之家，一日三餐，九奶的孩子们能够吃饱已经不容易，好生活一直在九奶的描画中。就像下雪的天，雪再大，也有晴天的日子。但是，房屋再矮，也装得下九奶的笆斗。房间再小，也装得下九奶的画笔。只不过是九奶对生活的祝福和期盼，小屋子再扩大一百倍，也装不下。

冬天，北方的农民大多数时候闲在家里，因为农闲，小村迎来了婚礼的高峰期。每逢有婚礼，九奶就要提前忙碌几个晚上。日子紧巴，乡邻亲戚家有婚事儿，九奶送不上什么大礼，只好送上一个精心制作的笆斗，一是祝福——日进斗金，二是新媳妇可以用笆斗装个针头线脑，放在新房里也是一个不错的点缀。九奶多子，在小村人的意念中多子意味着多福，九奶送笆斗，还有送子送福的寓意。这样说来，九奶的笆斗成了小村的吉祥物，刚刚成家的年轻人，都希望能得到九奶送的笆斗，美好的生活，从挂上九奶的笆斗开始的。不了得，几十年下来，小村大多数人家都有九奶笆斗的身影。笆斗盛不下重物，却也被太多的期盼压得变了形。笆斗身上有了裂纹，提梁断掉了，红花褪去了鲜艳的颜色……挂上九奶笆斗的人家，却是子孙满炕；挂上九奶笆斗的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挂上九奶笆斗的人家，老人健康，孩子都有了出息……

昨天回小村参加三哥家的杀猪宴，路过小六叔的家，原来小村第一个住进砖瓦房的小六叔，门窗的玻璃大部分碎掉了，院子荒芜成不真实的衰败。据说小六叔手里曾经有过一大笔钱，属于小村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可能是小六叔太喜欢钱了，喜欢钱远远超过了喜欢女人。如今快六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根。他当初没有结婚，九奶为他做好的笆斗没有送出去。仔细算起来，九奶离开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如果当初九奶把笆斗送给小六叔，他的生活是不是会有起色？有了笆斗，笆斗里就会有针头线脑，有了针头线脑，小六叔的冷暖就会有人缝补，小六叔生活的希望就会有人连缀，这样想来，小六叔的生活要是有了九奶的笆斗，也许就会少了许多寒凉，少了许多破碎和暗淡。

听九奶的孙子说过，九奶的房梁上曾经挂过一个空的笆斗，挂了好多年，笆斗洁白的质地变成了褐黄，上面的红牡丹落满了灰尘，我们无法考证，那个精致的笆斗是不是九奶要送给小六叔的那一个？九奶是不是因为此事儿，临走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我和九奶的孙子是发小，记忆中还是留下了九奶笆斗的印象。九奶的孙子说，九奶家的笆斗可不只是装了针头线脑，九奶年节收到一些好吃的，舍不得吃，都会放在笆斗里，然后高高挂在房梁上。无论九奶把笆斗挂在哪里，九奶的孙子都能很容易地把笆斗里的好东西偷出来。九奶没有发现笆斗里的东西丢失吗？肯定是早就发现了，但是她为什么不说出来？或者把笆斗挂在一个她的孙子找不到地方？没有，那个专门装好吃东西的笆斗，一直挂在那里，挂了好多年，笆斗的颜色旧了，九奶再细心描一遍。笆斗新了，笆斗旧了，笆斗又新了，笆斗又旧了……有很多年，九奶的那个笆斗很寂寞，就像寂寞的九奶。九奶的儿子英年早逝后，九奶的孙子和母亲搬离了小村。有十几年，九奶几乎没有见到孙子。九奶想孙子的时候，就会呆呆地望着房梁上的那个笆斗。那里面的东西，有多少霉变扔掉了，但是，那个笆斗一直装得满满的。九奶有多少次梦见笆斗里的东西被孙子偷光了，九奶在睡梦中笑着醒来，她期盼的现实还在前面，孙子那时还走在回家的路上。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九奶坐在暗淡的灯光下，一次又一次描画那个老旧的笆斗，她回忆着孙子在时，笆斗的样子，她不想因为笆斗的变化，孙子找不到装满好吃东西的笆斗。

人们的生活好了，小村里年轻人结婚时，都开始买组合家具，别说针头线脑，有一四轮车的钱，组合家具都能通通搞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九奶的笆斗退出了小村的历史舞台。九奶制作笆斗的时候少之又少，是她的眼睛彻底花掉了？还是她已经没有心情再描绘那红花绿叶？她不过是把孙子熟悉的那个旧笆斗，描绘成孙子熟悉的模样。九奶老了，但是，九奶的笆斗似乎从来都没有老过。孙子们慢慢长大了，孙子可以来给九奶的儿子上坟填土，烧纸祭拜了。于是，每年的腊月，孙子又走进了九奶的小屋。每一次来，九奶都会很费力地把那个笆斗从房梁上拿下来，拿出里面的糕点。但是，那些糕点多数都硬如石头，是无法再吃了。孙子常常感动得流泪，孙子一流泪，九奶也流泪，腊月里，九奶握着孙子的手流泪的场景，是孙子许多年后回望时一幅暖暖的画。有一次孙子问九奶，知不知道她笆斗里的好吃的东西都被他偷去了，九奶笑出了眼泪：“怎么会不知道，为了让你能很容易偷到，我把笆斗挂在矮一些的地方，等你走了，再挂到高处。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姑姑都猴精，要是不想点法子，好东西都被他们偷去了，哪还有孙子的份儿？”贫困的年代，窘迫的生活，那是九奶的智慧，也是九奶别样的亲情大爱。

九奶是在一个深秋上路的，那时，九奶的孙子还在读书。望着空空的笆斗，九奶的孙子心里也是空的。记得他发誓等自己有工作，挣钱了，要把九奶的那个笆斗装得满满的，九奶想吃什么，他就往里装什么。可是，九奶没有等到那一天。九奶是被一辆解放车拉走的，在那时的小村也是一件荣光的事儿。可是，一辆大大的解放车，拉着一个小小的九奶，似乎有些滑稽。九奶的几个孙女嬉笑着，唯有九奶的孙子眼里蓄满了泪水。九奶走后，九奶的老儿子把房梁上的那个笆斗送给了九奶的孙子，老叔说，这个笆斗是九奶留给孙子结婚的贺礼，虽然九奶走了，但是，九奶的期盼和祝福还在。九奶的孙子提着那个笆斗，一步步走向了他的婚礼……

　　九奶的孙子就是看着九奶的笆斗结婚了，当爸爸了，住上砖瓦房了，上楼了……这不就是许多年前，九奶在那一个个寒冷的冬天，在暗淡的灯光下描画的生活吗。九奶的笆斗，见证了九奶的孙子从农村走到城里的发展历程，他用汗水让九奶笆斗上的牡丹更红，叶子更绿，让九奶期盼的生活一步步变为现实。

小村人家的生活蒸蒸日上，组合家具变成了大拉门，取暖的炉子变成了暖气，马车，牛车，驴车……通通消失，小村人的代步工具是轿车。九奶的笆斗早已沉入泥土，那“富贵吉祥，四季如春。”的美好祝福，化作了泥土中的营养，让小村人的美好愿望落地生根，茁壮成长，绽放出醉美的娇艳，结出累累果实。子孙们都说，九奶是智慧的，她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的小村未来的生活。

九奶的孙子的孙子上学了，九奶的笆斗里装着孙子的孙子爱玩的彩泥，还有学校发的进步奖状。九奶孙子家的好吃的，笆斗怎么装得下？对于九奶的孙子的孙子，一定不清楚那个笆斗的寓意，但是，他却知道那个笆斗是用来盛装美好的事物的。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他能够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九奶的笆斗，盛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美好的愿望，她也告诫子孙，要把美好的愿望分送他人，这是九奶留给子孙们最宝贵的财富，九奶的笆斗，时时刻刻挂在子孙们的仰视中……

美好的生活从不曾远去



2021.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