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头道河

张建扬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记事时,扬州城墙已殁,但城垣的格局仍旧清晰完整。勾勒这个格局的,便是那纵横的河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州城的格局,还是明代两期策划和建设的遗留,因而分旧城与新城,合成的规模,只及鼎盛时唐代扬州的四分之一。旧城建于元末明初,系截取宋城的西南一隅构筑;嘉靖三十五年(1556),依附旧城东扩外城,是为新城。新旧城邑相差近两百岁,二者合一后,州城的水系就形同汉字的“目”。</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清代扬州府治城图(清代和民国沿用明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892年,扬州城北拱宸门(天宁门)城楼和城河北岸的乾隆“御马头”坡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扬州拆城墙筑马路工程于1951年3月5日开工,12月8日完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目”字中间两横,是两条南北贯通全城的河流。一条叫汶河,为旧城原来的内河,民国时期淤塞,1950年代逐步填平,旧河道成为今天繁华的汶河路。另一条风流至今,官号内城河,俗称小秦淮。小秦淮本是旧城的东城河,新城既开,失去堑濠功用,但西岸旧城的东城墙,直到民国5年(1916)才拆除。</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扬州汶河旧貌(摄于1937年)。明弘治九年(1496),汶河上架文津桥(1952年填河筑路时埋于地下);万历十三年(1585),桥上建文昌阁(见图),二十三年阁遭火焚,次年重建;1952年9月牮正。文昌阁系扬州城内最显著的古典地标建筑之一。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今日汶河路。 张胜利2020年摄</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目”字的外框,就是周延明城的城池。州城东南,借古运河蜿蜒形势,曲折屏障;城北,自便益门东引古运河水西行,汇入大虹桥南的柳湖(旧称花山涧,俗称牛大汪),构成护城界濠。现今的泰州路、南通路和盐阜路,便是当年东、南、北三面城墙大致的基地所在,并与城西的淮海路链接成陆路内环城通道。而西城墙及“目”字关门的那一笔,则屏蔽在淮海路一线建筑之西。</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扬州城南古运河福运门段浮桥旧貌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90年代扬州东关古运河解放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60年代,我家寄住在扬州中学内。学校东界淮海路,西有土埂横亘全境。土埂东坡高出地平约一两米,西坡较陡,坡下是河,坡顶距水面大概五六米,埂的顶面宽有七八米。埂称西城根,顾名思义,即明城西城墙的残基。河谓头道河,南通荷花池,与南门城河相挽,北经西门入牛大汪,会合北城河,“目”字水道由此形成闭环。</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17年的大虹桥(位于今瘦西湖公园南门东南侧,1973年重建,改单孔为三孔)。 </span></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头道河西逾百米,有二道河与之平行。我在头道河边,度过六七年的少年时光,一直以为城根下的头道河就是西城河,远离城根的二道河与古城没有多少关系。后读地方史料,才知道二道河“为明初佥院张德林所筑旧城的西护城河。”(《广陵区志》)而西门(通泗门)有“钓桥二。头钓桥跨子城内市河。二钓桥跨子城外市河。”(《扬州画舫录》,成书于乾隆年间)所谓子城,是在大城城门外修建的护城小城,也称月城或瓮城。原来,扬州西城门外建有瓮城,头吊桥和二吊桥分别是内城门和外城门下的机关,桥下的头道河和二道河,则是城西的内城河和外城河。</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92年版扬州老城区名胜古迹街巷名录图(局部),蓝色为头道河,绿色为二道河。</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家住扬州中学时,头道河与二道河东西相夹,南起苏农路,北止西门外大街,规划成一幅狭长而平整的农田。其上,住着彭俞吴王等姓氏的六七户人家,组成生产小队,以种植稻麦和蔬菜为生。生产队因地处头道河之西,人们习惯称其为河西生产队(有资料称扬中生产队),归属双桥公社双桥大队。头道河上有三座桥。南头是铺在今天苏农路上的双虹桥(一桥),1961年为涵洞桥,翌年改建成钢筋混凝土板梁桥;北头即西门原来的头吊桥,时已改为单拱砖桥;中段跨一座绿漆斑驳的小木桥,为学校与河西架起唯一的通道。想是为了吉兆双方,小木桥取名丰收桥。桥上有门,由学校掌管,平时敞开,偶尔根据保卫需要,也上锁封闭通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紧靠丰收桥,屋西就隔道城墙根,城墙根开着豁口,过桥只在举步之间。桥西有四户人家相邻,算是河西两个聚落中较大的一个。四户人家男孩居多,队长姓彭,其家最为典型,连生五龙,求凰而不得,只好作罢。男孩玩心重,两岸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很快混熟,得功夫便纠集在一起,即兴出个节目玩耍,不亦乐乎。头道河内容丰富,经常是我们流连忘返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头道河宽约七八米,深处可没脖,浅处也及胯。河水清而不洁,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水底肥厚的淤泥。几处近农家的岸边有斜坡,坡下尽头用砖块拼接,延伸水中,达成小巧码头,方便人们洗涮。农家炊事和学校水塔不取此水,舍近求远,借助二道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的季节中规中矩,该热就热到河水发烫,该冷则冷到冰河走人。随着季节的变换,头道河总是免费给我们带来各种新鲜的感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暑假的午后,烈日如火,蝉鸣声嘶。我们弟兄躲过父母,与河西伙伴会齐,从小码头光溜溜雀跃入水,时常扑腾到眼白发红。在那里,我学会了最初的狗刨式凫水,具备了防止溺毙的初级技能。看到我们弟兄由红变黑的皮肤,父母发出警告,“不会玩水不要下河,小河也能淹死人。”我小声回说,“我们会水。”父亲严肃起来,强调,“会水也不能下河。”晚上,他倒一杯小酒,边喝边给我们讲了一个他打游击时的故事。说,他有一次经过敌占区,遭遇敌人追捕,亏得小时在老家堂前屋后的河沟里学会游泳,靠着连渡两条河才摆脱险境,不然哪里还会有我们。不管父亲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其效应自然盖过警告,窗外一有暗号招呼,我们就会找个借口开溜,径奔头道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水里,河西孩子比河东孩子会玩。学会游泳,我就加入了他们水上“官兵捉强盗”的行列。“官兵捉强盗”设计,由参加者集体齐念一句词,音落同时出掌。掌分正反,掌面落单的为“官兵”,开始“捉强盗”,谁被捉到谁就接替“官兵”。游戏很是惊险刺激,追和逃可水上可水下,全凭水性。河西吴家老四,长我两三岁,水性最好,是我们的水上“魔头”。他特善于扎猛子(潜水),我们一个猛子出水,不喘几口气不能再扎,假如“官兵”正好就在身边,往往束手就擒,他却可以即刻重新钻进水下,逃之夭夭。在水底,他还能双手扒着河泥快速前行,在身后留下一条长达二三十米的“乌龙”,让“官兵”望“龙”兴叹。后来,由于头道河的狭窄浅显和泥污,我们的水上游戏逐步移向活水宽深的二道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河西的孩子还会捉鱼。夏天的头道河边,枝丫横生的杂树下,水草疯狂滋长。水上游戏结束,他们经常去草下摸来摸去,不一会就能双手掬出一条鱼来。而后一手抠住鱼鳃,一手捡起裤衩,遮掩着要害,欢快地一路小跑,回家讨喜。我虽羡慕,却不敢效仿,害怕那里会突然冒出一条蛇来。那时河西的夏季,除了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还有几处茂密的芦苇滩,好比今天人们稀罕的湿地,蛇鼠蛙鸟出没是常见的事。我曾提着鞋,随河西伙伴涉进芦丛掏鸟蛋。鸟叫“芦呱呱”,衔来柔韧细草,圈三两根苇梢,盘结出悬巢,一窝里能有四五个蛋。浅水下满是隐蔽的芦茬,戳得脚板生疼,我很快就与同伴拉开距离,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了。正心里发虚,偏偏瞥见左近芦根处有蛇浮卧,粗及碗口,于是没命地飞逃,全不觉脚下的刺痛。狼狈出得苇外,脚底已是血流模糊。惊喘未定,将所见告诉同伴。他们不信,说在这里生活十几年,从来不曾见过那么大的蛇。但自此,我再也没敢进过芦苇滩。后来去水乡插队,有了经验,知道那天见到的,应该是一条刚刚囫囵吞下青蛙或者老鼠,正大腹便便惬意消食的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头道河不仅有活泼的鱼,也有谦恭的虾和横行的蟹,都是野生,勾引各路猎手。虾和蟹比较零星,所以猎人的设计主要对着鱼。惯常所见,有躲在树荫温文尔雅放长线垂钓的,也有穿着橡皮套裤胡搅浑水捉摸的……但是,好像没有见过布置大网拉捕的,想必当时有所禁忌。河里最丰富的是䱗鱼和鲫鱼,偶尔也能看到乌鱼游行的阵列。䱗鱼形体扁痩如条,扬州人习惯称它䱗条子。䱗条子似乎能窥破猎手的贪心,撑死长到十来公分长便不肯再长,故而可以从容集群浮游,大张旗鼓,毫不避讳。我们好玩,取大头针弯成钩,用缝衣线一头缚钩、一头系杆,制成简易钓具,钩苍蝇作饵,明明白白向鱼群求索,有时竟也能甩上一两条来。但大人果然心大,向来不拿正眼看它,遭殃的只好是妄自肥硕的同类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河西的大人忙着土地的产出,不屑于费时费力的水上捕猎方式,他们家家都备着叉和罩。叉,毛竹身、铁齿头,三五齿不限,齿尖如鱼钩,有倒刺。罩,竹青编制,高一米有余,喇叭形、圈状体,周边密透孔眼,上下敞口,上口径约莫三四十公分,下口径也有近一米。前者适合投掷中伤,后者便宜覆没围捕,都是大人随机便携、可立竿见影的捕鱼利器。比之于器具,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们操用器具的技术,我亲眼见识过若干次震撼人心的场面。</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扬州中学老水塔 张胜利2020年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鱼筐(捕鱼器具,俗称罩)。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刘玉福1991年8月摄于扬州仪征市胥浦</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春暖花开,鱼儿交配,在水面扑打起水花。见状,迅疾有人取来鱼叉,就那么估摸着一叉掷去,锋利的齿尖上便挑起一尾绝望挣扎的大鱼。一阵惊叹过后,心里又觉得有点血腥。但,使罩也并不见得“人道”。有一次,我们站在丰收桥上,看着一眼望穿的秋水中,一群乌鱼招摇过来,马上有孩子回家叫大人。乌鱼食小鱼小虾,可以长到好几斤重,在头道河里虽说是称王称雄的霸主,却也是恋家护犊的情种。乌鱼出行,以家集群,一群足有十多尾,父母前瞻后顾,精心保佑。片刻,大人肩罩赶到,目不转睛守在桥边。忽然双手出罩,直扑水中,按实罩底,探臂入罩捞摸,绝无闪失。失了父亲的鱼群仓皇奔窜,不一会复又聚集到母亲身边。大人得陇望蜀,料定鱼群还得回游,候在桥边,摆足如同先前准备随时弹射的架势。历此惊心动魄,我真希望它们母子远走高飞,不再掉头。但鱼算怎如人算!一群孤儿落寞的身影,至今在我眼前挥之不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秋去冬来,河上变得冷静萧瑟。鱼儿也畏寒,匍匐于河底取暖将息。有一天,水面飘来一叶扁舟。船头立一面生汉子,已有五十上下年纪,头上戴一顶线织老头帽,破旧的棉袄腰间紧束,却在寒风里袒出半边古铜色的臂膊。他一边不时将手中的竹篙搠向河底,一边猎犬般注视着水面的动静,似有发现,便取罩使劲捺进水底,然后靠船帮扑下身子,向罩中伸进袒露的臂膀,三摸两摸就能向船舱丢进一两条鱼去。不敢说每罩必获,至少十罩九不空不带夸张。看得发呆,问河西伙伴是何窍门?回说,篙子触底,鱼有感会吐气,他看水面冒上的星(小气泡),就知道有鱼没鱼。真是神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进入三九,河面冻结成坚硬而平坦的道路。我们避开泛青的冰面——那是冻层薄弱的地方,在发白的结实处相互追逐推搡,不惜东倒西歪,把屁股跌得酸疼。还有冰上的竞技,各人捡来若干碎砖烂瓦,一片片用力撇向冰面,比试谁出手的砖瓦片跐溜得更远。不用几天,冰道上就满眼都是五花八门的障碍。冰冻融化的时候,它们沉下河底,惊醒那里的精灵,开始换季的蠢动。</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60年代后期,我家搬离那里,不久我又离开了扬州城,从此“拜拜”了少年时的头道河,再也没去回访过。后来听说,因为污染,河在1987年被填了,自此销声匿迹。</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河西的湿地上,已麻将牌似地码满居民楼。头道河的故道,一段变成了市民休憩和健身的公园,一段变成了扬州城里最繁荣的菜市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一段,依然水声汩汩,在不息地流淌,流淌成我以上的文字,流淌成我们当年伙伴偶尔相聚时席间沸腾的酒话。</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头道河故道今貌。 张胜利2020年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