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戢双喜

<p class="ql-block">  一位年迈的老祖宗,没有成为挂在墙上的画像,没有成为写在书里的回忆,而是直到今天还在给后代挑水、送饭,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p><p class="ql-block"> 一匹千年前的骏马,没有成为泥土间的化石,没有成为古墓里的雕塑,而是直到今天还踯躅在家园四周的高坡上,守护着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p><p class="ql-block"> 当然无法相信。但是,由此出现了极其相似的第三个问题:</p><p class="ql-block"> 一个两千年的水利工程,没有成为西风残照下的废墟,没有成为考古学家们的难题,而是直到今天还一直执掌着亿万人的生计,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p><p class="ql-block"> 仍然无法相信,但它真的出现了。</p><p class="ql-block"> 它就是都江堰。</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不大的工程,但我敢说,把它放在全人类文明奇迹的第一线,也毫不愧色。</p><p class="ql-block"> 世人皆知的万里长城,其实细细想来,它比万里长城更激动人心。万里长城当然伟大,展现了一个民族令人震惊的意志力。但是万里长城的实际功能历来并不太大,而且早已废弛。都江堰则不同,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中华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有了它,才有历代贤臣良将的安顿和向往,才有唐宋诗人出川入川的千古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才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p><p class="ql-block"> 它细细渗透,节节延伸,延伸距离并不比万里长城短。或者说,它筑造了座万里长城。而一查履历,那座名声显赫的万里长城还是它的后辈。</p> <p class="ql-block">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只是要去青城山玩,要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顺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p><p class="ql-block">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是本能地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去。</p><p class="ql-block"> 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亮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骤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p><p class="ql-block"> 即使是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也没有像这样强烈地偏爱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汇,聚汇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平、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为同,要说多也不算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的一下栽割为二,直蹿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的指令一番调整</p><p class="ql-block"> 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儿恼怒了,突然撒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滴水溅错了方向。</p><p class="ql-block"> 水地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众目睽睽。</p><p class="ql-block"> 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p> <p class="ql-block">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的李冰。</p><p class="ql-block"> 四川有幸,中国有幸,公元前三世纪出现过一项并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p><p class="ql-block"> 据我所知,这项任命与秦统一中国的宏图有关。本以为只有把四川作为一个富庶的根据地和出发地,才能从南线问鼎长江流域。然而,这项任命到了李冰那里,却从一个政治计划变成了一个生态计划。</p><p class="ql-block"> 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灌溉。</p><p class="ql-block">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站在滔滔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p><p class="ql-block"> 没有资料可以说明他作为郡守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但因为有过他,中国也就有了一种冰清玉洁的行政纲领。</p><p class="ql-block"> 中国后来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杰出学者选拔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p><p class="ql-block">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竭力钻研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到二十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p><p class="ql-block"> 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比作他年轻的很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难以翻阅。</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偷换成了治人的谋略。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都将成为战场,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p><p class="ql-block">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清澈的人类思考。</p><p class="ql-block">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详。</p><p class="ql-block"> 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啊,死于两千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地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你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p><p class="ql-block"> 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做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后,也许三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p><p class="ql-block"> 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把自己尊敬的祖师爷放在江中用于镇水测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其最合适的岗位。</p><p class="ql-block">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女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有淤泥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她由此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地哪里?</p><p class="ql-block">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李冰的精魄不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p> <p class="ql-block">  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烈摆动。越是犹豫进退,摆动越大。</p><p class="ql-block"> 在这样高的地方看桥下,一会神志慌乱。但这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 </p><p class="ql-block"> 脚下的江流,从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反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能感觉到它的砭肤冷气,估计是从雪山赶来的吧。但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对自然力的调理,居然做得这么爽利。如果人类做什么事都这样这反爽利,地球早已是另副模样。</p><p class="ql-block"> 都江堰调理自然力的本事,被近旁的青城山做了哲学总结。</p><p class="ql-block"> 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把水作为教义的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p><p class="ql-block">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是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道。</p><p class="ql-block"> 道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之道,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都江堰之道。道无处不在,却在都江堰做了一次集中呈现。</p><p class="ql-block"> 因此,都江堰和青城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成了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课堂。</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带着都江堰的浑身水气,在青城山的山路上慢慢攀登。忽见一道观,进门小憩。道士认出了我,便铺纸研墨,要我留字。我当即写下一副最朴素的对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拜水都江堰</p><p class="ql-block"> 问道青城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若能把“拜水”和“问道”这两件事当作一件事,那么,也就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摘自 余秋雨《中华文化读本》第一卷 山河之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