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红柿子

光雨

品味红柿子(散文)

秋风起，露霜凝，一年一度柿又红。

柿子的艳鲜红光，在远山起伏的脊上，在丘岭连绵的胸里，在房前屋后的雀子最啁啾热闹的枝杈间……欢快而又明丽地闪烁，如泛红的流水，在时光丝雨悠悠的无尘岁月里，安然吟诵；又如红云涟涌，静淑妆成，微风拂过，便由了远山舒卷而下，一下子激荡了长岭，摇醉了村庄，袭了每个人满心彤彤。

红甘如玉的柿子，亦如我的人生。有童年春光无忧的青涩，亦有母亲给我的秋熟苍红的华耀…… 柿子，这融入我生命血脉的红甘呀！

看见红柿子，亦如看见了我与柿子相伴的童年。

百儿八十里村的人们，没有不知道我们村的，因为我村的杏树和柿树特多，因而远近闻名。村里村外，沟沟坎坎上全是百余年以上的这两种树。柿树和杏树伴着村庄安享春秋四季。

单说柿子树，谁家没个十棵八棵的？柿子红的时候，这起伏汹涌的红连成一片，好壮观。不到百户的村庄呀，象一只小船，颠簸在似火流油的红海里。

我家的场院在村东的沟坎边。场院北面靠沟的一溜坎上，有七八棵环抱粗的大柿树。树的根黑蛇一样的虬盘。

我家的柿子树，有很多故事。说夜黑风高的冬夜，白胡子飘飘的老仙挂在树上荡秋千，天快明的时候，高歌低吟一曲，如箫音彻夜，倏忽间，声和形循逸不见；说只要这老仙出现，保准这年风调雨顺，收成如意，四季平安；说小白兔一到无月的晚上，总有十几只从我家的树下跳出，一溜小白球滚进村子，到谁家门口停下，谁家一年好运……二奶奶说: “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我都见过，可好了，不吓人，黑夜里，只是刺眼。”娘说二奶奶晚上好下夜偷点东西，贼胆特大，也许真让她遇到过。

小时候听的多了，也就不惊怵了。但我总想能够让我见到这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儿，好让我有机会体味一下白胡子老者是如何地修炼成仙，才有了这一百多年来还在传念的飒飒风范，及小白兔的活泼可爱，是如何的和吉祥如意牵手相伴？

每到春天，树的叶子栩栩团展，密不透风。柿花开时，却不见花，只闻淡淡香飘，确实是有些涩的味道。但也是蜂飞蝶舞，树叶子间有轻微的嗡响。再过个十几天，柿子就落花了，“嗲嗲”地落在地上，地上就一片细碎的烁光金黄。

我们几个孩子，恰时出现在这落花声中。躺在这金黄里，用脸接着花的降落，偶被花击下脸，痒痒的，一点也不疼。柿子花四瓣，中空，空处是一个小柿子的位置，那小柿子是留在枝头了，与花儿作了生离死别。没这种花儿淡淡的开，没这种一生一死的泣别，哪有秋天的红柿子呀！于是在晚春厚暖的期待里，我们的眼晴早已望向了深秋，深秋里挂了一层薄霜的甘甜甘甜的红柿子。

玩够了，把花堆在一起，装满篮子带回家，够羊吃一个晚上。

晚上，可否一梦，让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儿也来一下？但春夜总是短暂的。

柿子方寸大时，由嫩黄转为青绿，有五棱形成，顶部中间一个麦粒大的小窝点，是柿子的小肚脐。我们都多想它快长大长圆，快些象花儿一样一晚上就红透出来，一晚上就甘甜甘甜的了。

我和小伙伴们都已等不及了。爬到树上，摘些下来，但这样是不能吃的。这时特苦涩，一咬，舌立马就厚了许多，象有赶不动的东西粘住了，吐又吐不掉，舌直往肚子里拉。我们找一个斜坡上，抠一个洞，把青柿子放进去，再用小枝条铺严，盖一层沙土，单等七八天后取出。

数着星星等吧。等待的日子又特别漫长。有时三四天上，就抠出个来看看，咦，真就有些变黄了，咬口试试，涩，还是吐不出来的涩。终于七八个日夜过去了，我们湊齐了人，一块取。小心地把土掀开，哇，小柿子黄的象流油了，透光欲滴的样子。你三个我四个的分了，一块塞进嘴里，抿，咬，哈，还真就不涩了。虽然一点也不甜，只泥一样的粘软，但也有些轻微的柿香溢出来，好满足呀。

我逃学了。

我厌烦这破旧的土墙(有时掉下土来)教室了，我厌烦这胖如水桶的老师哼鼻子上课的样子了，我厌烦满教室象炒豆子一样的争吵了……我还是背着书包，早起早走，但我却走到坡里去，进了柿林里了，我唯愿与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能够不期而遇，唯愿白胡子老仙定是穿一袭白衣，能给我一个完整而又美丽的童话，唯愿童话里也定是要有一群活蹦乱跳的红着眼晴的小白兔。

坡里，真好。有风习习拂来，有自由的鸟儿划空骤至，又急速顺着眼眉掠远，有野花纷芳的树林，有公牛哞鸣的长天，有清澈流水如歌，有满坡的队上农活男女的浪笑翻涌……总之，真好！

忽然就发现母亲也出坡了。我老远看到了，在我家场院的东边梯田里锄地瓜，她倏忽地立起了身子——天呐！

我“嗖”地钻到沟里，从她看不到的方向窜到了我家场院的柿子树上，被密不透风的柿子叶藏了起来。

恰巧，学生们出野操了。那时候，学校没操场，需出操时，就到坡里跑一圈，排着长队，一溜向坡里进军。我在叶子隙间，见母亲停下锄来，瞅，瞅出操的队伍，瞅一个一个出操的同学们。

我满脑子都是空白的了。空白的脑袋被青柿子“咔咔”地撞击着。突然就有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在这空白里来回飘。我渴望它们出现吧，陪陪突然孤独了的我——老仙能够挟我轻飘，救我欲仙地飞出这窘困的柿林，后面紧追一长遛蹦蹦跳跳的白免儿……一整天，我都是在这种意象里，没魂儿一样了。

日落西山时，我背着满满的书包，抱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挤进了家门。脑门呼地一阵风来，一只大手钳子一样夹在我的耳朵上。耳朵一阵剧烈的揪痛。

“说，一整天，哪儿去了？”

屁股上啪啪啪地一阵脆响，“还不说？”

“玩啦，没上学，”赶忙如实回答。我感到天在翻，地在覆，耳朵里满是皮肉撕裂泣血的声音，母亲平日温暖的手，一下子成了烧红的火钳夹在肉上，又如红铁淬水的声音冒一溜青烟溅出，直让我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不学好？还敢吗？”

这时，我分明听到嗄嘣的纷乱脆声不绝响起，又如捏碎了的一个个青涩柿子，涩汁飞扬，散落一地。

我还敢吗？

我浑身烧着一样地疼。我不知吃没吃晚饭，我不知是怎么入了睡……柿子红了，好多的鸟儿窜上窜下，小鸟也是红红的……白胡子老仙和小白兔们也来了……有几只小白兔直往我怀里扑，白胡子老仙扬天长啸一通，然后凝望着我，哈哈大笑一阵……又不知什么时候，就什么也不见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烧红的铁淬水成钢的“哧哧”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溜青烟弯弯着蛇一样的向空逸去……直奔了院中满树青涩光滑的柿子环绕，击出一首响亮而又痛彻心扉的楚楚之歌。

又是一年柿红时。那透亮的红柿子呀，经秋雨的清洗，欲掉欲飞的样子，越发地让人疼惜让人爱。一个个生动地挤荡在枝上，象一个个可爱的精灵举着小火烛，在空中静静地燃烧。火烛烧红了朝霞与晚霞，烧红了满天的星星，烧红了弯弯的月亮，亦烧红了我的心。

小火烛组成在一棵大树上，一棵大柿树就是一尊熊熊燃烧的大火炬，把每家的日子烧得通红甘怡。

看见红柿子，亦如见到了我的母亲，款款向我走来，给我永远的温暖如春、甜如红柿的微笑。

母亲对柿子，有不一般的理解。所以，除了场院的七八棵，家院子里也栽了三棵，紧靠在南院墙边。一棵是烘柿子，也叫滑柿子，在初冬时方熟；另两棵是暖柿子，小软枣树贴接的，也叫柿饼柿，可晒薄饼子，利长时间贮存食用。

我家在村子最后边，但从村前边一眼就能看到我家的三棵柿子树。柿子红时，那真叫光灿，让我有了极快地向家奔的速度。母亲时常对我说:“柿子就是宝呀。它对水对土对四季，无苛刻要求，却年年都能挂了满树的柿子。家里有了柿子，就饿不死个人呀！”

柿子黄时，街上有了枯黄的落叶，经风一吹，立马就卷屈了，象一个一个的生字，乱扬着湊在一起成一首破碎的——我却还读不懂的诗。

中秋时节，是母亲最忙的时节。柿子刚刚黄遍，还没有出红时，母亲就扛梯子到场院摘柿子了。一筐筐地挎回家，整整齐齐地摆满院子晾晒。过一段时间，再拿一块木板，挨着一个一个地轻压。约二十天后，柿子沁出一层白霜。这层白霜那可是要命地甜，舔在舌上，舌立马酥软。这就成柿饼了。柿饼很筋道，咬住一撕，能拉出三寸长不断。收了，再晒，一年能晒上三批。至秋末，柿子红透了还不软时，就晒不了柿饼了，因为一晒，柿子就软化不成型了。但这时的柿子还发涩，需水暖了，方能食用。

水暖柿子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取一大瓦盆，盛半盆水，将柿摆满，放里面几根稻桔，盖好。周围堆一圈拌了沙的碎草屑，随便从一个地方点火，一阵烟后，碎草屑便在无声无息地燃烧了，火力不大，也不熄，只让盆里的水有略烫手的温度。今早儿暖上，保准第二早就暖甜，没一点儿涩了。

这就有了一个难熬的夜晚。那时侯，晚饭就吃几个熟地瓜，特不撑时候，又加上惦记着暖柿子，前半夜就饿醒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了。好不容易到天亮，扑到灶房里去，伸手就摸出一个，还温和着的，送到嘴里“咔”就是一口，哎哟，那叫个又脆又甜呀，更兼稻秸沥出的稻香清诱，我一次就能吃上八九个，把个肚子撑得溜圆。

母亲说:“水暖柿子不伤人，吃多少也不要紧，只要你能吃得下。但不能喝凉水。”这真是的，从来就没有叫暖柿子坏过肚子。

初冬的时候，水暖柿子退场了，成了滑柿子的世界。滑柿子经一冻，必是酥软了，放在手里，还嗦嗦乱动，一层薄薄的皮兜不住柿肉的感觉，象是要一不小心就裂了，流走了。这是滑柿子最好吃的时候，送到嘴里，用舌轻轻一挤，象一口蜜汁一样毫不费力地滑下肚去，那就叫一个爽。

风摇树动时，熟透了的，终是力尽，搂不住枝头了，就一个一个地划一道红光，“哚”地一声落下，炸一朵红花躺在地上，好可惜。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站在我家的滑柿树下，眼瞅着树上的柿子，看哪个要飞掉下来，比着看谁能够张大嘴把它接住，也是别有趣味的，往往有时就把小脑袋啪啪地碰在一起，往往碰在一起也巧接上柿子，满头满脸地被涂一层红红的柿子肉，哈哈地和粘柿子乱笑成一团。

母亲用杆子，杆头上绑一个布袋，小心地再套些滑柿子，小心地摆满几个高粱秸做的盖顶上，想吃就吃。我们家的日子就还能再甜上些日子，直至到了深冬。

深冬了。母亲说:“粮食，要省着吃。好过的冬，难过的春。细水长流，方不断流。”所以，晚上这顿饭，有干粮，就没有菜和稀饭，有稀饭和菜就没干粮。

只喝稀饭的晚上，母亲就给我一个柿饼，对我说:“记住了，饿得睡不着时，再吃，哦？”我照母亲说的做，把柿饼搂被窝里，不时舔一下。实在睡不着了，就咬一小口。这甘甜、筋道、如肉的柿饼呀，陪我度过了多少饥饿的漫漫长夜呀。

腊八时节，母亲把几十个柿饼放一罐子里，加满醋，封口浸了，说是给爷爷治憋用的。反复嘱我，不要偷吃，偷吃剁手。给爷爷做的，我懂，我才不吃呢！爷爷气管炎，时长咳嗽，年年冬天犯憋。年关至，爷爷轮我家吃饭时，母亲开了罐子，给爷爷取出一个柿饼，再舀出少许浸泡的醋汁，叫爷爷先吃了，把醋喝了。

嘿，爷爷真就好了许多，过了年后，一天天就好起来了。

由于冬天里母亲的节省和柿饼的接济，至春夏时，我家里总还有些粮，不至于断炊让我们一家子挨太多太狠的饿。

我上高中时，需捎饭住校。母亲在我的煎饼包里不多不少包上六个柿饼，一天晚上让我能吃上一个。娘担心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吃煎饼咸菜，怕把身子亏了。

柿叶落尽，看风漫处，红柿子犹如一盏盏红灯笼，争先恐后地在远或近的树枝上耀华，在时光里玲珑剔透，积灿成云时，终与天地接壤，与岁月交融。

柿子点燃的红灯笼，映甜了故乡如梦，亦照亮了回家的路……迎接我的，必是有白胡子飘飘的老仙，领一群可爱的小白兔们，站在我家场院似曾还有的老柿子树下——二奶奶还在生动地讲唯有她的遇见这五彩缤纷的吉祥……

忆母亲，胸膛里挂满了血玉红灼的柿子，亦如心头汨汩流淌着蜜一样甜的清冽。母亲缔造了我，织就了我红柿子一样的如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