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范芝南是我的盆景启蒙师父。<br> 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没有机会读上心仪的中山大学,那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年代,我被分配到增城出口公司工作。那时,范芝南已是一个五十岁开外,头发有些花白的长者。他从省城广州下放来单位工作,负责验收和调拨出口商品。高瘦的身材,儒雅的外貌风度,堪称“儒商”,只是生意是“公家的”。<br> 我读书偏爱“文史”,厌恶“数理”,却偏偏被安排在财会股任记帐员。与其说“分配”,倒像是“发配”。命运捉弄,何至于此!闷闷不乐又不敢表现不满,唯有埋头做“帐房先生”。一面坚持工余复习我的“文史”,希望有重做“学子”的一天。<br> 这时,我注意到范芝南,他也注意到我。工作了近年,我逐渐从同事的口中知道,范芝南解放前是广州最大家的茶叶土产进出口公司的“买手”,这家洋买办企业的大老板是他的表兄。他这个“西关大少”中学毕业后即进入公司担任业务,在全国各地和港澳,欧美购销高档茶叶和农副土特产,不到三十出头就在商界打滚成一名出类拔萃的精英才俊。此时,他结识了同为富家子弟,后来成为岭南盆景界泰斗的孔泰初,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玩盆景和踢足球成了俩人有闲“必修”的爱好。广州解放前夕表兄逃亡国外,把偌大一个空壳公司留给他和一班旧员工接手。解放后政府实行公私合营,他们便成了国有外贸企业的高级职员。这些旧社会过来的人都是做生意的行家里手,每人都各有业务“绝活”。范芝南除了精熟南北京果的购销业务,还有后来成为看家本领之一的盆景园艺。五十年代曾一度主持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花木盆景部的交易工作。六十年代初,国家亟需发展外贸,广东各地相继设立地县级的外贸公司组织商品出口,创造外汇支援国内经济建设。这些行家里手便被分配到基层主持收购出口业务。范芝南调来离广州较近的增城,听说是组织上照顾了。<br> 我工作的第二年春天,范芝南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盆水横枝悬崖盆景,放在公司办公室当门原来放收音机的柱头架子上。当其时增城从来没有盆景这个玩意,县城人家里用个玻璃缸桨糊樽插棵万年青之类的水生植物的倒是不少。这盆水横枝种在一个圆形高脚带鼓钉纹的裕华古盆中,向下飘悬一米好几,如虬龙入海,左右盘旋,枝爪四方错落分布,加上满树开遍黄蕊白瓣喇叭形的栀子花,满室飘香,远看似一团团楚云出岫。范芝南说这是“小意思”,可是这小意思却惊动了整个当时人口老、中、青还不足一万,街道不过湘江路,中山路,和平路二、三条的这个小县城。几天内的口耳相传,观看的群众挤满了公司的大门口,以至后来不得不下架,以免影响办公。之后,我留心发现范芝南得闲就在他住的包装仓库的阁楼天台侍弄“树仔头”盆景桩。再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些树头在他的手中就魔幻般地会变成“丛林”型,“矮仔大树”型,“悬崖”型,还有“飘斜”型,“水影”型,“木棉”型等等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岭南盆景艺术品……,我在这个青涩期的苦闷人生中仿佛找到了解脱。有空我试着“主动”去帮忙他拾掇那些翻泥浇水和剪栽锯截的下脚料的工夫。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你有兴趣弄这些玩意就跟我学吧”。我不胜之喜:“拜你为师,我请你饮茶”。“请我饮茶?你多少钱一个月工资?”“我二十四块钱”。“二十四块钱怎么请我?还是我请你啦”!师父调来增城每月工资有三百多元,这在增城是独一无二的高薪,那时县委书记才一百多元工资。听说他刚来时因为自己的“高薪”而不安,申请自降工资之后,月薪还有二百多元。那时与他一齐下放惠阳地区的外贸老行尊一共三人,另外二人分别安排在地区畜产出口公司和土产出口公司,月薪均超过四百元。此二人者,其一赵姓,什么“绝活”我未及见教。其一姓廖,我见识了他用一个指头验收荔枝蜜糖。他伸出一个指头往蜜糖桶中拈一点蜜,往嘴里一舔,即刻能报出里面蜜的糖度和等级。而其他任何人都只能依靠“蜜尺”这个工具浸入其中慢慢测量而别无他法。这一年收蜜季节他刚好出差增城,公司接到增江供销社蜜糖“爆仓”要求派人验收出货的电话,我特意怂恿业务员找廖老帮忙。他正想见识增城的货,三人步行到桥头供销社仓库。廖老叫人把三、四十个装满荔枝蜜的加仑桶全部打开,果然不消半个时辰,他就用一个指头验收完毕,报完每桶的度数和规格。我连忙往桶上贴标签都来不及,当场惊呆了供销社的业务组长,最初他还以为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是来“捣乱”的,立即叫人用蜜尺测度了其中几桶后发现分毫不爽,大叫“这是个什么人呀,神了。”这三个外贸能人在当时的惠阳地区外贸系统独立特行,神乎其技,在开拓单位的出口业务和人才培训中发挥了不可替代也无人能替代的作用,高薪不是白拿的。可惜我那时身在“帐房”,不是搞业务的“角儿”,少有在他们身边受其“亲炙”的机会,我能见识到他们的“高明”,还是一鳞半爪而已!<br> 我认师父并没有行什么“拜师”礼,我也还是和其他同事一样叫他“范伯”。可是从此以后,只要有余暇或假日,我俩的身影就会出现县城周围东南西北的各个山头,去挖掘树仔头山桩。冬春之交,我们二人一部单车,辗转荔枝坳、博罗钱屋的山沟岭地去寻找酸味、九里香、水横枝。秋冬转战爆拆山、太子坑、罗岗的山头找相思、山松。有时甚至远走派潭、朱村、福和。广州的清平路天光圩,是海南岛、韶关、连平、翁源等地树仔桩集中贩卖的地方,也偶然涉足留连。师父还把全国各种盆景艺术流派的书籍图册借给我阅读,让我理论结合实际。师父有许多盆景界的名人师友,他利用假日带我在广州遍访高明。两年来我有幸结识了陆学明大师,雀梅名家黄磊昌、山松名家蔡某等等。原来师父中学毕业之后,还游学英国和香港一段时间,学习中西园林艺术,我还没弄清他是何学历。他三十八岁才结婚。为了侍弄盆景,特意在广州河南华贵里建了一栋二层半的瓦房,顶层修一个平台专门摆放自己手创的得意之作。房子的门是广州特有的东京木趟栊加铜环大木门,地上是厨房、饭厅,二楼是客厅及卧室。全屋的家具是中式的酸枝老红木。客厅朝南摆放一套大中堂,周围靠墙全是灯挂式坐椅和茶几。墙上配仿古字画,窗棂是满州彩色刻花的玻璃格子,十足老西关大屋的格调。他的名字“芝南”,我猜大概是纪念乔迁河南——之南的更名吧。<br> 学师两年,我的家也像师父一样,天井石案、花基到处种满了上山挖来的,天光圩买来的酸味头、九里香、广相思、福建茶、土山松……这座县城西角巷典型的一厅二厢二廊带天井的老祖居,也有了西关大屋的气派。师徒俩有时索性把还未完成的“半拉子”作品直接搬到公司仓库的走廊上任人观看。慢慢地增城人中潜移物化的爱好者从无到有,越来越多。我身边比我小的街坊“楞头青”,也开始跟我上山掘树仔头了。六四年之后,连续三年的春季师父开辟了野生水横枝,酸味头小桩头的收购出口业务,把当天收来的“山料”经过师徒俩的初步裁剪后用大竹箩包装从石滩上火车运往香港花木公司出售。<br>岭南盆景这个园林艺术的宠儿,似乎有在增城时髦地成长起来的趋势......。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div> 一九六五年至六六年间,我的命运经历了冰火二重天。工作了三四年,为了把单位二年未记的商品帐记上,我几乎每夜加班。平日勤勤恳恳地工作,正正直直地做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谈恋爱。当时是国家刚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之后还未恢复元气,我从初中二年级到高中毕业,记忆中没吃上一餐饱饭。到了这个部门才知道这里集中了全国吃、穿、用最高档的商品,社会上很多“吃、拿、卡、要”的手都伸过来“走后门”。我从不染指其中。我以积极分子的形象加入了“共青团”。工作三年,我每年“高考”期间都不忘申请单位出具“工作鉴定”证明准许我参加文科高考均遭“一把手”一口拒绝,还顺便教育我“安心工作,不要好高骛远”。我其实已经好好工作了,可是不能安心工作。我年年坚持高中和大学的文科书自学就是随时准备放飞自己,岂可以“安心”啊!我实在不喜欢做一辈子“生意佬”!<br> 我觉得搞不出一点亮眼的“业绩”感动“一把手”,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放我去读书了。六五年春,增城县内的荔枝树繁花似锦,是丰收年的先兆,我在单位的季度总结会议上斗胆提出一个业务动议:组织“增城南园挂绿”荔枝出口香港。平时单位开会学习,都是行政上级单位的外贸局和业务单位的出口公司一起进行的。这个意见竟然很快得到领导批准实施。公司业务股了解到我的同学是“南园挂绿”的生长地夏街大队的大队干部,便委托我去联系。增城县志有载,这个“南园挂绿”是“西园挂绿”荔枝母树的第一后代,显赫名声位居第二。解放前进贡清宫皇上或民国的达官贵人,歉收之年往往採来“狸猫换太子”冒名顶替西园挂绿。有“贡献”力量的机会,我自然要上串下跳地去斡旋。事情一拍即合,甲乙方很快搞成一个简单的购销合同,做好了供货数量,出口日期等各个环节的落实工作。我干脆提出连大小包装和商标设计也由我负责。我找到出口竹织工艺品的信宜技术员廖师傅照我要求的图样赶制一批能装两个荔枝的小巧玲珑的藤花篮,外面用红绒线挂一个“增城南园挂绿”的彩色商标。为了保证出口质量,我在荔枝成熟期特聘了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李教授和她的助手来现场摘果採样作了品质鉴定。其实这中间我专门征询了师父的意见。他给我出了二个主意:一个是出口数量不能多,物以稀为贵。第二个是不能在果品公司或街头果栏上出售,要定点“高卡士”的地方卖。师父的“锦囊”成了我成功的关键。还有一个插曲,就是驻港中资机构要求荔枝出港前写文章登大公报作推广宣传。岂料局里的资料员写了一篇被打回头,业务股主办续写一篇又“不予采用”。看着他俩扒在办公枱上挠头“推敲”的样子,我说时间紧逼,让我写试试。他俩大概觉得这个二十出头的中学生不自量力,一脸的轻蔑不屑:“你写文章登大公报?”我以当了高中三年语文“科代表”的“底气”表示“甘当军令。”我连夜动笔,拙文如期登了香港大报。随后,我索性趁出差惠阳送报表的空暇在惠州西湖边的“西湖宾馆”又连夜赶写了篇介绍增城挂绿的小品文:“漫话增城西园挂绿,”连同这棵荔中之王的“玉照”登上广州“羊城晚报”副刊。由是,增城挂绿王后——南园挂绿破天荒出口供应香港同胞的消息不胫而走。六五年六、七月间,挂绿荔枝以每天两大木箱,每箱10市斤,内置藤小篮,每篮两颗的包装规格由火车直运当天抵达香港,在各大国货公司出售,每客限买二篮,每篮售价五元港币,一连四天上市。此举预料之中刮起了“增城挂绿”小旋风。港澳同胞排队争购,传为一时盛事。要知道,那时增城桂味荔枝的收购价才不到二毛钱。事后,北京外贸部专门写了调研文章—“小包装卖大价钱”刊登在“外贸”杂志上。增城外贸这一举动可谓出了一次不小的风头。外贸局领导“一把手”史无前例地表扬了我,我的师父也好像为我能“意外立功”异常兴奋。入秋的一天我穿了一件深绿色薄羊毛外套准备出差惠阳,师父在办公室见到后居然张口一句汪洙的:“花街红粉女,争看绿衣郎”来戏谑我。他平时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师父平日工作太忙,不苟言笑,埋头做事,对别人的要求也很严,进出仓货物的时候搬运工人稍一粗枝大叶,粗暴装卸,他会严辞批评乃至斥责。他对“走后门”处理出口商品深恶痛绝,对他职责范围内有人想搞“出口转内销”的勾当坚持抵制,不留情面,在获得同事尊敬的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师父对公家的东西比对自家的还爱惜。派潭出产的香胶粉是远销东南亚的特产,是蚊香、神香的原料,每年产量不多。香胶粉出入仓,师父用小扫帚把散漏在地上的一点点都收集,小心地剔去杂质回收起来。他说这是派潭已留存少有的香槁树的皮研磨的稀罕物,有钱都买不到的。公司当时大量收购的西山榄红、荔枝干、榄胚、蕨菜干、师父经常要亲自当押运员送货到广州省食出、土出仓库。其实,师父对我这个跟他学艺的徒儿也很严厉。那年在罗岗的山腰拣合适的山松剪栽,我动手“圈泥胆”,准备明年移植,连翻几个山头后在回来的路上师父才发觉他随身带的两把德国花剪不见了一把。这可是师父出国带返的“来路货”,有钱也没有地方买的“手中利器”。我们俩立即返回山上搜寻,直到天黑不见踪影。师父因为我没有检点好工具而一边找一边责备,狠狠地“克”了我半天。我“痛定思改”从此再没有跟着他干活“失魂”丢东西。<br> 师父评价我这二、三年的盆景学艺“功夫”是“渐入佳境”,他开始带我走遍广州流化西苑、市花木公司、芳村花地、滘口花木场……几乎引见拜会了省城园艺界所有的名家、名师、大爷、大叔。同时也带我吃遍了东方宾馆、北园酒家、南园酒家、泮溪酒家、大同酒家、陶陶居、广州酒家……。大同酒家大门的楹联:“大包不容易卖,大钱不容易捞,针鼻铁,盈利只向微中削。同父饮茶者少,同子饮茶者多。檐前水,点滴何曾见倒流。”就是那个时候觉得有趣记住了的。我自然明白,这一切是师父寄我予厚望,希望我活出个像样的人来而给我的精神上,物质上的犒劳。他要落力煅打一下这个徒儿才能成才啊!只是,他的至友孔泰初老师,却始终缘铿一面,这是后话。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br> 我的小聪明居然帮助了我。<br> 不久,外贸局人事调整,其他人我记不起了,与我有关的是那位资料员升职当了下边公社出口站的副站长。我这个当时还“以工代干”的后生,接任了外贸局的资料员工作,从“帐房先生”变身行政单位专门从事文书资料工作的“酸秀才”。<br>一九六六年五月,又到了大学招考的时候,局领导忽然约我谈话,他说我连续三年应考大学都是他压下不给办手续的,今年又是时候,单位觉得我的表现还不错,决定“写一个好的工作鉴定”让我报考。但这个“一把手”说了放绿灯的话后跟着神色凝重地盯着我的脸道:“你可以移交一下工作给人事股,考得上就不要再回来。如果考不上回来,这辈子就不要再提读什么大学了”。领导约谈主动给我“放话”真有些令我醍醐灌顶,“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本人年届二十二,始得恩准复入学堂“参考”,大学纵然是我夙愿,奈何天不假我以时。旧时那位屡试屡败的秀才范进尚有逢考必参的机会呀!我不胜范,也不希罕中举,我只想做一个读书郎而已。“一把手“的话剌激了我,我一向迂腐又自负的劣根性告诉我:必须一考中的!<br> 我又背起一堆文科书回增城中学报考,上复习课,同四年前的初中男女生现在的应届高中生同堂共读。其中有好几个是老熟的县城“小师弟”。在感觉周边投来异样一瞥的眼光中我毫无愧色地坐在课堂的中央。我四年工作,手不离教科书,等于比他们多读了一回高中还多,可以“高中”我自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吧?<br> 可是,命运又再一次无情地捉弄了我。从六月一日到六月九日,复习课才上几天,人民日报、中央广播电台同时发布消息,宣布取消高考,学校停课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这个消息从广播大喇叭里铺天盖地传来,震耳欲聋,令所有的莘莘学子都惊呆了!霹雳一声雷,神州突然从此跌进持续十年的动乱之中。一九八一年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拔乱反正的结论说 “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它 “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害的内乱”。十年浩劫,居然中彩般又让我遇上。“灵台无计逃神矢”……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再背起这堆我读了七年的书本回家,第二天就发了高烧感冒。在白天连着黑夜辗转反侧在床的日子挣扎了十多天,我以为我的生命可能要结束了。<br> 或许是“天有不测风云”吧,六、七月的增城忽然连续大雨倾盆,山洪暴发,增江上游的洪水汹涌而来,廖村防洪堤崩塌,县城暴发我有生以来未之见的特大水灾,街巷成了河流。我家的房屋洪水封上了门楣。房间的古老大木柜下层放着衣服,上层放满了老爸的书,是他做教书先生和我们学习经常翻看的,记得有康熙字典几十本,祝枝生、文徵明、赵孟頫的字帖和古典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线装书都在大水封门时来不及抢起,轰隆一声倒在水中,几天的浸淹后变成了废纸一堆……。<br> 大水退后,师父来看我,他不说看我,说来看看我的树仔头长得怎样了。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告诉我,我回学校上课的日子他也回广州家里看病。师父有一个抽烟的嗜好,早上起床点一根香烟,常常不用划第二根火柴都能抽到晚上。偶然同他加菜喝点啤酒时我会乘机劝他戒烟,他不假思索地说:“这个恐怕这辈子戒不掉了”。师父因为抽烟过度的缘故得了慢性肺气肿,开始要打麻黄素针和服中药。但他坚持工作,从不去住院或休息。其实,他的那份业务工作技术性含量太大,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接手,这也是令单位领导很头痛的事。师父坐下来安慰我,叫我“认命”:“你就算是读书的料,可没有读书的命,同命是没得斗的”。然后,他说明天请我上东湖茶楼饮茶,饮完茶就一块上班。这个县城最“高档”的茶楼在公司附近,每次和我饮茶都是他掏腰包。只有那次我收到羊城晚报十块钱的稿酬才让我“请客”一次。<br> 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可是在师父的劝说下说不出口啊!读中学的几个年头,都是饿着肚子读书。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直到整个六十年代,所有的生活必须品都还要凭证限量供应,我没有饿死,书还读得可以。只是才长成一米六、七的个头,比我哥和弟矮小了一截。高中毕业,又逢中苏交恶,苏联撤走援助中国的专家,还要中国赔偿巨额的经济援助。很多工厂,大学纷纷收缩或下马。我失去了升学的机会,我没有气馁。在单位工作四年,年年坚持手不释卷。三年不准我参加高考,我也没有把文科书放下。这次“文革”的打击,是我生命中承受不起的重创,我居然还是没有死去。师父,我知道你的心意,我认命,我还年轻,我还要生活下去……。我不上班我还能去哪里啊!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文革”是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全中国都成立了“造反有理”的红卫兵,要打倒他们想怎样打倒就能打倒的一切。最初是“破四旧”,跟着发展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广州的一家大报在大约六七年某日以大版篇幅刊出批判“反动分子”秦牧散文作品“艺海拾贝”的讨伐文章。罪恶是“散布资产阶级花鸟虫鱼”的享乐思想腐蚀人民群众。随即是社会上大规模的批、打、斗。再后来就发生了后来“拔乱反正”所说的“带来严重灾害”的内乱。<br> 我的第六感官似乎在冥冥中启蒙我:“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的序幕就要拉开了。我趁星期六、日休息,自己用锄头、花剪、铲子把家里种在地上的,栽在花坛的,花盆上的树仔头统统挖掘出来扔到街边垃圾池里。扔之前先把它们剪成“光棒子”以免引人注目。我爸看到我的这个举动觉得不可理喻,问我妈:“为什么把自己种的东西弄死”?老妈其时还当着县城二街道的街道主任。她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凭着为人正直,办事干练,被街道的居民群众选当了这个居委主任,连我们家几个兄弟姐妹都觉得是家庭妇女的奇迹。她答老爸“你知道什么呀,别过问”。老爸是个“吃了几十年粉笔灰”的小学老师,在学校只管埋头教书,平时也爱在学校种花弄草。在家爱写写字,画画,水平一般。他平时对他的学生不只是“有教无类”,连没有钱交学费,没有衣服着,没有鞋子穿这样的份外事都爱放在心上给掏腰包做“公益”。可是一辈子都没有给他自家的儿女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就是这样一个心地良善、老实巴交的“村学先生”,他不知道亲手弄死自己种的树仔头的儿子比他心痛一百倍,他更不知道“文革”的急风暴雨就要刮到他的头上!<br> 几个月后,一天老妈在家里告诉我:老爸被学校的老师造反派“批斗”了。原来他解放前一直在东莞当教师,抗日战争东莞沦陷,他逃回增城,增城跟着沦陷,他和家人逃难到派潭,在当时抗战中撤到派潭的国民党县政府工作了三个月。这段历史解放后的政治运动早有结论。这个我们一家可能除了老妈无人听说过的“历史问题”,成了这场浩劫某些造反派顺手拿来“完成阶级斗争任务”的“反动分子”。老爸被他们几度推上台批、斗、打,然后关入“牛栏”管制劳动,成了全国无数“牛鬼蛇神”中的一员。谁能设想“文革”前就是这些造反派同事为他当上小学“模范教师”心悦诚服投上一票的啊!<br>我的心像灌了铅,在滴血!我原先准备把我自己“破四旧”的行动告诉师父,暗示他“应变”,最好是把在增城的盆景转移返广州。但我私下打听,广州“破四旧”,“铲除资产阶级花鸟虫鱼”的“革命行动”已经如火如荼,对岭南盆景界和他们的代表人物的冲击正在乌云翻滚中加紧酝酿。我还想不出办法,还来不及和师父“通气”,师父的劫难就降临了。<br>星期一上班,突然看到公司的大门和对面街的仓库大门两边贴满了公司的“革命群众”和搬运站的“造反派”的大字报,“批判封资修的资产阶级分子”,“打倒资本家范x x”。第二天,一条大书“紧急勒令”的大字报以俨然法庭判决的言辞“命令”范x x 24小时内必须亲手把他所有的盆景“消灭”清光,一棵不准留。师父平日因工作得罪的那些人,这时都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来要“革”师父的“命”了。盆景人的命就是这树仔头啊!师父一时没有了上班的那些精气神。两天之内,他那本来花白的头发变成全白了。我以前总不相信一夜白头的故事,如今这样的白头人就在眼前。人一憔悴,烟比平日抽得更猛,从早到晚手不离烟卷。他曾抽空偷偷问我能否转移一些最好的到乡下亲戚家的自留地去。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有口难言,我不能再将自己家里的惨况让师父知道。我心如刀割地摇头令师父断了念想……。师父,我回天乏力,对不住你啊!<br>随后两天,我关在公司宿舍赶写外贸季度工作总结,这是那时还未完全乱套的工作制度。资料员月度、季度、半年、年度的出口收购工作要书面向当地和地区上级汇报。回公司饭堂吃饭时,我下意识不敢看晾在饭堂和仓库两旁被师父亲手掘出来砍光的树仔头桩的尸骸横七竖八地让造反派“验明正身”的样子。打听同事,说师父的肺气肿复发了,医院开了处方让他请假回广州看病。<br> “文化大革命”这场起始“大革文化命”的运动,这时已发展到揪斗“走资派”,实行造反派夺权的“高级”阶段了。“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只是这场“革命”的序曲。单位的“当权派”已经有很多大字报揭发他们的“罪行”。我不知道师父向谁请的假,也不知道我写的工作总结应该把成绩和存在问题归在谁的领导下要“发扬”或要“解决”的。一直到后来的几年时间,我逐渐发现公司的基本群众,普通的干部职工在这场动乱中保持着工作的责任心,坚守岗位,使收购出口工作没有中断,没有瘫痪。他们没有政治野心,十年动乱,中国的经济基础没有垮掉,能挺到拔乱反正的一天,我好像在他们身上推而广之地明白了一些大道理。就如我师父,他受到这样的冲击,居然病情稍好,又挣扎着回来上班工作。只是比以前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早早起床,趁东湖茶楼(这时已改名“朝阳”茶楼)开门早市就去饮茶,抽烟,直到上班时间……。<br>我以为师父终于闯过这一关了,谁知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的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魔咒。师父先后生有两个女儿,中间一个儿子。“文革”开始,大女儿正读高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红卫兵大串连洪流裹挟着这些狂热而幼稚的青少年学子在全国串连造反。她在长沙(或武汉)挤踊的接待站里摔了一跤,一头撞到墙上血流如注。当时经过卫生站简单包扎,也没去医院检查吃药。一年后突然出现精神病的症状。继而发生间歇性癫痫,胡言乱语,经一年多治疗不见好转,以至后来不得不送入芳村精神病院长期强制住院。上次师父请假回家,原来不单是肺气肿复发,更揪心的是一家人流着眼泪把一个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大女儿送进了一个不是正常人去的地方,从此再没能回来。师父在增城工作,大女儿帮着师娘撑起几口之家,在学校读书成绩优异,是师父最疼惜的一个,如今竟然……。<br> 这次的打击是接踵而来,师父真的扛不住了。他开始老病频频发作,终至卧床不起,躺在华贵里的家中。我特地到石滩出口站买了腊肠腊肉去广州看望,他终于忍不住把上面的惨痛事实告诉我。俩师徒在他的病榻前相对无言,唯有泪流满面……。<br> 一九七一年大约是五、六月的一天(我的记忆已经麻木),那时,县出口公司和食品公司经过“斗批改”已合并为一个单位,叫“食品出口公司”。新单位领导班子着人通知师父,告诉他已差不多到退休年龄,批准他提早病退,请他回单位办理有关手续。这时师父的“资本家成份”问题已经过又一次“内查外调”证实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他只是旧社会大企业的一名资深雇员而已。而我老爸的所谓罪名也得到平反昭雪。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我得到师父可以申请病退的消息,再往广州探望师父。这时师父仿佛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身体可能一天天好起来。他让我陪他和师娘一起在家吃饭,那天儿女不在身边,我们蒸一碟腊味,煮了几只毛瓜,当一顿便饭。师父只吃了一点儿,饭后他提出领我去他的老朋友孔泰初家里引见,这是他很久以前的心愿。我疑惑地跟他下楼准备扶他走出大路去乘公共汽车。不料还未走出华贵里的巷口,他大力咳嗽起来,跟着气喘吁吁地蹲在水渠边吐出几口白泡。我忙说:“见孔老师的机会很多,等你病好再去吧”。师父好象有些扫兴,但也只好悻悻地回家。在师父家里,我看到后阳台有一盆高约八、九十公分,头径粗十五、六公分的九里香矮仔大树型盆景。这在当时已属大型盆景,在他这个小天地算“盆景之王”。树桩底托枝有茶杯口粗,第二托枝横向舒展而后飘然向下,行内谓之“大摊手”,再上三、四托枝各向不同方向伸展,粗细收束自然。上部“压顶”由密集的鸡爪枝分出层次。这盆作品集缩龙成寸,苍古雄健,天然洒脱的岭南派典型风格于一身,没有十几年的时间和老到的功力不能造就。师父说这盆作品六十年代初得了广州花王盆景大展的头奖。类似这样的作品以前“玩”出来不少,可惜后来到增城工作,家里人照料不当,大多都弄坏了。师父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九里香、福建茶、水横枝、雀梅……。我仿佛在读一本岭南盆景优秀作品集。他和孔泰初私交甚笃,在早期岭南盆景艺术圈中“有头有面”,我明白那可不是浪得的。“破四旧”没有破到华贵里的家,这盆作品幸亏是劫后余生。师父还叫师娘把家中珍藏的石湾古旧花盆一个个让我陈列在厅里的酸枝平头案上,他靠在躺椅上教我欣赏:明代的白釉挂壁盆、清代的绿釉马槽盆、冠华窑的洒蓝盆、宝石蓝有兴隆盆、民国的大口唇菊盆,还有说不上名字了。师父说其中有“古董”级的东西。从此我又多一个爱好,“玩”石湾旧花盆。它和盆景密不可分,即“一景二盆三几架”是也。只是我买不起贵重的。</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我在师父家待了大半日,到下午四时多才道别。</p><p class="ql-block"> 只有老天爷能知道,这竟是我和师父最后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不久的一个星期日,他偕小女儿一道坐公共汽车往增城,预备第二天到单位办理退休手续。当天晚上被安排住在公司宿舍,莫约晚上九点多,师父特发急性肺气肿哮喘,兼全身痉挛,把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大叫,等到隔邻的陈司机用公司货运的卡斯车把两父女赶忙送到人民医院,师父已经气绝身亡了。</p><p class="ql-block"> 师父辞世时,我适逢痔疮发作这个长期伏案工作的职业病,在省中医院手术,治疗近十天。出院后径直到师父家探病时,无人应门,问诸邻居,说他们一家子都去了增城几天了。我就觉得跷蹊,待我赶回增城,师父的后事已在单位的协助下办完了。人就葬在人民医院的后山上,当时还是土葬。师娘带我去拜祭,我和师娘俩来到荒凉的乱葬岗师父坟前,在再无他人的空寂寥廓中纵声大哭。我是因为师父临终都没能见上一面,听师父说一句话而悲怆不已。而师娘在单位为师父举行的追悼会许多生人面前含悲哽咽,屏气噤声,不只夫妻之情未了,还一定想到师父一死,全家一下子没了精神支柱,更没了几口人活命的经济来源。多重的压力突如其来加在她的头上,焉能不伤痛欲绝啊!一直到太阳西下,我为师娘买了车票,看着她一家三口悲悲切切回了广州......。公司的人事干部告诉我,师娘在师父的葬礼后曾提出让初中已毕业的小女儿“顶职”父亲的那份工作,当时的劳动制度在企业有这一条,但公司的领导以年龄不够拒绝了。</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我择了日子约了师娘和她的儿子宝荣来增城收殓师父的遗骨入金罂。时候似近重阳,请了忤工师傅来到师父的坟茔,我按广州的习俗行徒子之礼,烧了纸钱炮竹之后,和宝荣一起把起一柄大黑伞挡住偏午西斜的太阳,阴影投到挖开的坟堆下,看着忤工铺开旧报纸把师父的骸骨按殓序排好,待我们洒上酒,再装入金罂……。最后,金罂由宝荣载回师父的祖籍番禺(似或三水)乡下,入土为安。</p><p class="ql-block">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儿的作用微不足道。我永远忘不了造反派勒令师父亲手砍掉自己的树头盆景的关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悲愤一幕。师父英年早逝,与这个当头一棒性命攸关啊!我痛恨那个疯狂的年代用革命的名义窃名窃利、窃权窃国的蟊贼、害人虫、魔鬼!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已届耄耋之年,还是无法释怀我和师父经历的这段往事。我不能不铭记,我不能不诉说,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我无数次拿起笔又沉重地放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为我的无能——过去的和现在的痛苦万分。即使现在勉力写出来的文字,也是乏善可陈。我能说的是,除了时间和场景或许有记忆的模糊出入,写出来的一笔一划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往事,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写出来是为了寄托不绝如缕的哀思,放轻心头的沉重;抑或是为了忘却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初(一说八十年代末),师父也熟悉的增江供销社主任余榕柏和我牵头组建了增城盆景协会,当时我把所有广州盆景界的大师名人都请到了,同时还搞了增城第一个盆景展,可惜孔泰初和师父都不在了。之后,一大批县城和各镇街的岭南盆景爱好者从这块处女地孕育出来。现在其中的不少人成了省、市各级盆景组织的骨干分子,他们当中的佼佼者的优秀作品可以当之无愧地参展省市乃至全国大展的艺术殿堂中和川、扬、苏、海传统五大流派争奇斗艳。盆景协会成立之前直到我退休,我和几个爱好者开过三个盆景场,面积有五十多亩。二千年代以后,增城的盆景花木场已经遍地开花了。在增城盆协成立初期,我的盆景作品参加县盆协的展览,送展的九里香、雀梅、山桔包揽了其中的三个金、银、铜奖。我的九里香矮仔大树盆景,在广州流化西苑大展是获得三个金奖的作品其中之一。稍后,我以一盆大桩家榆大树型盆景获得第N届(记不清第几届)广州花王节展四个金奖其中一个,后来被省市盆协选送参加澳门回归国际盆景展。这中间还参加了多少展,譬如中山纪念堂展、文化公园展、烈士陵园展、广州亚运国际盆景展......这几十年我都记不清了......。师父,是你的启蒙,你的言传身教,我的两个终生爱好:玩盆景和观赏石,成为增城的“始作甬者”和后来的“老前辈”,我敢情是不遑多让。</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中,在改革开放的前期我当上了你为之服务,为之开拓,乃至可以说是为之献身的增城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当中很长一段时间还被公派到香港从事外贸工作。在兼顾大陆和香港两地外贸业务的间隙,我以逾不惑之年完成了中山大学中文系的自学考试课程,领到毕业证书。</p><p class="ql-block"> 师父,徒儿一生自忖没有大能大德,大才大志,我对你说以上这些,无非是想说我已尽了我能力之所及,无非是希望能稍稍告慰你于另外的世界。我从来就未企盼过做大官发大达。我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不英年早逝,师徒俩一道競競业业地工作,快快活活地玩树桩盆景,平平安安地享尽天年!</p><p class="ql-block"> 师父,你辞世后,那些你在增城早期开发的珍稀水陆特产:香胶粉,水蚊干、山苍子油、罗仙子、薇蕨菜等等。因为没人指导生产,没人懂验收质量,都逐渐式微而终至中断了出口…….。师父,你的业务知识,你的盆景技艺,你的德行人品,总之,你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教材,我终其一生都没能完全读懂你啊!师父,如若你首肯,师徒俩来世还做师徒,可好?</p><p class="ql-block"> 师父,昔日徒儿今日亦成老朽,我去不了你的坟茔祭祀你,我只能把这篇文字也当作清明节的纸钱在家烧给你......。</p><p class="ql-block">呜呼师父!师徒结缘份,半世为鬼人,随俗焚锞纸,泉下得知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18年12月12日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18年12月29日改定</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