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曾经迷失的心灵……

舞阳书生

舞阳书生作品 序 人老恋旧，总爱回味过往的岁月，退休闲暇，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梳理。年终岁尾，即将送走大疫之年，心情轻松，一年即将清零，时光岁月中的是非隐痛也该清零了结。 冬季暖阳下散步黄河边，昔日黄水变得碧绿，缓缓东流，远山朦胧，似雾似风，极目远眺，轻启记忆闸门，让生活溪流潺潺流淌，那往日的生活经历一段段忆，生活场景一个个想，恩怨得失一帧帧放：想那儿时无忧无虑的顽皮快乐时光，想那美丽校园纯真青涩的懵懂，想那浪漫青年激情飞扬，想那壮年职业巅峰辉煌……当然，也会想起那艰辛岁月饥饿困苦，想那儿时窘事踉跄莽撞，想那败绩挫折懊恼悔恨，想那心灵迷失时的失措彷徨…… 一辈子对别人的好不用去多想，别人会记在心上；对不住人的地方自己也不会忘，因为那是欠人家的，欠，早晚总是要还的，可遗憾的是，人生中的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偿还的，儿时记忆中的那一叠饭票，就是我这辈子永远也还不上的愧疚和后悔…… （一） 那是物质匮乏的饥饿年代，吃比天大，人们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吃饱肚子而奔忙。全家八口人，挣钱的人少，吃粮的人多，父母微薄的工资经常入不敷出，以至于每月都要向工友借上十元钱，才能将就撑到月底。兄妹五人正长身体，个个能吃，未到饭时，早已饥肠辘辘。饭菜上桌，无人言语，风扫残云般进食，动作稍慢，抢不到嘴里，就得饿肚，吃到最后，连盘里的菜汤也喝掉，掉下的饭渣拈起填嘴。大人愁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将近月底，要数数还剩几张钞票和钢蹦，揭开面缸，看看能否坚持吃到月底？ 为吃，还差点丢了小命。一九六六年上学期，我十岁，小学三年级。早饭又是高粱面锅贴，酸涩难咽，便饿着肚子去上学。中午放学时感到浑身热躁，头晕脑胀，排队回家，至家三百多米处身软掉队，在一文具店门前坐下便倒地休克。三个多小时后，班长曾宪法吃完午饭去上学，至文具店门前围者如堵，挤入细瞧，见我仰面朝天，呼之不醒，狂奔至家告母，急送医抢救，至傍晚方醒。家母问医生何病？答曰：没病，饿的！月余身体痊愈后，见到食物格外亲，吃相贪攫，凶恶丑陋，每顿不吃撑似觉没吃饭，以至于落了个一辈子也难改掉的恶习：每顿吃得过饱，为此没少遭人白眼，没少被医叮嘱，更挨了夫人不少的骂。 （二） 父母在烟厂工作，父亲在一车间，负责将烟叶拆包、翻晾、切丝、烘干。母亲在二车间，负责将烟丝卷烟包装成盒。工厂低矮的工房灯光昏暗，热气腾腾，工人们无论春夏秋冬，穿得都很单薄。车间里蒸气缭绕，烟叶经蒸发散开后发出刺鼻的呛人气味。父亲经常“三班倒”，有时前夜，有时后夜。我在客厅的土坑上睡觉，父亲啥时上班，啥时下班我都知道。冬日半夜，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父亲穿着单薄的黑袄，拎着铁饭盒，吱吱地踩着雪去上班。夜半时分，每当我家房后道上准时传来父亲连续的咳嗽声，我就知道，那是父亲下夜班了。 父亲夜半回来，带着他的夜餐，饭盒里盛着美味的糊拉汤或豆腐汤，一个二两或四两的红白相间的白面高梁面花卷杠子馍。他疲惫地蹲在地上，打开饭盒，糊拉汤香气四溢，在陋屋飘荡，飘得我睡意全无，馋得我无法入睡，父亲看我在床上来回翻身，知道我的心思，便给我留下几口汤和一块花卷馍，唤起我，指指饭盒……我压抑着兴奋，双手端起饭盒，不急喝，脸伏向汤面，贪婪地深吸一大口香气，让它溢满全身，然后再用条匙一点点品尝，为的是让那香气在口中多存留一会。汤润舌尖，激活味蕾，满口生津，不舍地徐徐咽下，让那香汤柔顺地慢慢滑入肠胃，鲜香辛辣，香味悠长，我将那白面和高粱面花卷掰成小块，伴着那香汤，慢慢品尝，味蕾和胃肠得到极大的刺激和满足。几口香汤，一小块馍，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喝净，又用条匙轻轻地将饭盒壁上的剩汤细细刮下，舔干净，才心满意足地躺回被窝，继续品味那糊拉汤的余香，每当这时，我就会暗自发誓：长大挣钱后，第一顿就喝糊拉汤，吃杠子馍！吃美，喝撑！ （三） 作为烟厂的职工家属，可享受每周日去生产区澡堂免费洗澡的福利，在那年月，这可是一般市民求之不得的美事。澡堂旁边有个大废料堆，各个车间生产剩余的废料都集中堆放在那里，各种机器零件、废铜烂铁堆得小山般高，洗完澡的小孩经常在那儿玩捉迷藏的游戏，有心计和胆大的，会顺手装块废铜铁，拿去街上废品收购店换钱买零食。 一次，洗完澡后，我也转悠到这个废料堆，寻找小伙伴们传说中的废铜块，也想拿它去换钱买点心吃。我用一个小木棍在一堆显然是刚倾倒的废料中来回拨弄，掀开一铁块，猛然看到一大叠饭票，用铁夹子夹着，赶紧打开看，每张饭票上都盖着烟厂食堂的红色公章，有几两几两的主食票，有几角几角的付食菜票……心中一阵狂喜，一下子就想到了烟厂职工食堂那诱人香辣的糊拉汤和红白相间的花卷扛子馍。四下看无人注意，便抓起饭票，塞进口袋，用手攥住，小心脏似闯入个小鹿蹦跳个不停。我努力平复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环顾四周无人，正要离开，可转念一想：失主来找怎么办？这可是人家的活命口粮啊，还不急疯？！交给警察？那年代，街头可见不到警察，也不知公安局在哪儿？交给老师？这不是学校的事，老师也难找失主啊。交到厂里？万一人家问：你来厂里洗澡，去废料堆干嘛？说不清道不明啊？不如我干脆在这儿再等会儿，如果失主来找，就当学雷锋做好事了，如果无人来找……那，再说。 我在口袋里捏着这一大叠饭票，盯紧来来往往的人，辨识哪个象失主，其实心情也很矛盾，既希望失主出现，做回好人；又不愿见到失主，可安心归己。我左等右等老半天，直攥得饭票手心出汗，也未见有人来寻，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见人踪，才有些失落地回家。 （四） 回家后不敢把饭票交给父母，因为他们日常教育我们：再穷，也不许拿别人的东西！当晚，我第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直翻烧饼，想着此时已藏在我被铺下的那叠饭票，小脑瓜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是交出去，还是去吃杠子馍、喝香汤？ 半夜，父亲前夜下班，又唤我喝糊拉汤，被我罕见地拒绝了。看到父亲有些不解，便推托晚饭吃得太饱，喝不下。实际上是心疼父亲：他瘦削的肩膀扛着全家的生活重担，夜班熬人，需要补养，那是他仅有的能量补充，我何忍再分食他有限的夜餐？！ 漆黑中，我摸出那叠饭票，攥紧它，那诱人的香食和贪欲渐渐占据了上风，这能买不少好吃食啊！反正是捡的，又不是偷抢来的，失主也没找，也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丢失在了哪里，恐怕早忘记了！其实，我心里也晓得，这些都是为自己开脱的推辞和站不稳的理由，可内心实在是抵御不了那将近到嘴边的美食诱惑啊！ ……饥饿已使我顾不了许多，我揣着饭票来到烟厂职工食堂，排队来到窗口，几大提蒸笼里摆满冒着热气的花卷杠子馍，递上饭票，胖子炊事员瞪大眼珠吹起胡子，一把抓住我手腕：好小子，等你半天了！说，饭票哪儿来的？！我拼命地掰他手，怎么也挣不开，急了，一口咬上去……“啊”地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大汗一一原来是场恶梦！看来别人的杠子馍不是那么好吃的！ （五） 我犹豫斗争了两天，在“交与吃”中挣扎，揪心扯肝，痛苦不堪，去过职工食堂，并未见到“寻物启事”。饥饿人胆壮，第三天中午，我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悄悄从那叠饭票中拿出一张主食票，来到烟厂职工食堂，人多不敢进，一直在外面徘徊，眼瞪着打饭工人们饭盒中香喷喷的红烧肉、米饭和杠子馍，馋得使劲咽唾沫。 饭时将过，偌大的食堂就餐者寥寥，我深吸一口气，装做若无其事地来到售饭窗口，壮着胆递上饭票，便转脸望着窗外吹起小口哨，竭力在掩饰着内心的惴惴不安。还好，炊事员看都没看就递出一个四两杠子馍。 怀惴扛子馍，不敢回家，迫不及待地跑到寨墙根背处蹲下，掏出那红白相间热乎乎的杠子馍，一口下去，矩形成了多边形，杠子馍少了六分之一。不急咽，缓缓嚼，细细品，慢慢下肚，还别说，公家食堂蒸的馍柔软虚腾，甜香可口，比家里那玉米面、红薯面馍味道强多了。不多一会儿，一个四两的杠子馍子已下肚，舔下沾在大拇肚上的馍皮，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打出个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回家。 （六）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越买越胆大，越吃越上瘾。从此，我成了食堂的常客，每天中午或晚上放学后，我就会跑去食堂买个四两的杠子馍，头几天，还能吃完，慢慢地就吃不了那么多，改买成二两的。吃惯了食堂饭，，口味变刁，看着家里的饭没胃口，吃饭时也不再与姐弟们争抢。大家都在埋头进食，没人看出我的食量变化，唯独疼我的奶奶看出些端倪，觉得有些奇怪，问我是否身体不舒服？每次吃饭时都关切地给我夹菜，催我多吃点。 半个多月过去了，杠子馍有些吃厌，主食饭票也所剩无几，菜票却一张未动，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端碗去食堂打菜，那样太招摇张扬，引人怀疑，也容易被家里人发现，那可真说不清了！可扔掉吧，太可惜，为此，我犯愁了好多天。后来，我在父母的房间里无意发现父亲的一叠饭票天天就放在窗台上，好象也没个数，我想：如果悄悄掺进去一两张估计也难以被发现。第二天，我就趁父母上班、姐弟们上学、奶奶不备时，将几角菜票塞入父亲那一叠饭票中间，以后每隔个一两天，就往他们的饭票里掺进去一两张，放了将近两个月才把手里的菜票放完，还好，没被他们发现。 （七） 日子就这么平凡简单，波澜不惊，不咸不淡地过去了。这些个杠子馍并没吃肥我，反倒落下愧疚不安的心病，恶人屡犯错，心不在意；好人偶失端，心中常惦念。有时街上遇到吵架的对骂：谁坏良心谁知道，老天爷绝不轻饶……脸便发烧，心里发虚，身板不直，掩面仓皇遁去。在路上碰到篷头垢面的乞讨者，就会走近仔细端详，会不会是那个丢失饭票者，会塞给些小钱。我不止一次地去设想：当年他丢失饭票后该有多急？会有多惨？因为在票证年代里，粮食都是严格按计划供应，凭票购买，每人定月定量，大街的食物也都是既要钱又收粮票，你就是再有钱，没粮票，也无人会把粮食和食物卖给你。丢失了饭票，他这半个多月该怎么过下去啊？！回农村老家背粮食？靠工友们接济？向领导乞求？拿钱买高价粮？向食堂寅吃卯粮预支？……我不敢再往下想，我能想象出他在食堂窗口买饭时，发现饭票丢失后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那满屋、到处寻找的失落失望的表情，那忍饥挨饿的凄惨流泪的模样……虽然我没偷没抢，没越破做人的底线，只是捡物未还，但毕竟是不当得利，拿了人家东西，变相侵占，更何况还是人人离不了的保命的粮食！我吃了别人的口粮，让人挨饿拉饥荒，万一急病饿疯，落下毛病，干出傻事，这不等于误人前程，害人性命吗！！阿弥陀佛，罪莫大焉！每想于此，羞愧难当，内心难平！ 古人云：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善恶一闪念，人鬼一瞬间。这个世界上人各有位，物各有主，善有得，恶有报，我想，这几十年来从未间断的愧疚后悔和良心谴责，也许就是自己该受的报应吧？！ 这件事对我人生影响极大，在后悔愧疚的同时，常以此警示告诫自己：做人要正，待人要善，行为要端！走上工作岗位后，在能管些人，管些事，掌握些权力时，常从此事中汲取警示和动力，自觉理性地把好关，用好权，把事办好，把人做踏实！ （尾）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国富民强，生活好得不能再好，百姓们经历了从吃不饱一一吃饱一一吃好一一科学养生四个阶段，我们亲眼见证了共和国日新月异的进步，目睹了百姓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人感慨万端！欣逢盛世，安享晚年，乃吾辈三生有幸啊！ 岁尾年初之际，送走2020大疫之年，倾吐儿时旧事，自我剖析，挤出脓疱，只为净化灵魂，养性修身，善度晚年，更是为了救赎曾经迷失的良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改错，善莫大焉！今日道出心事，解除了心魔，把心放正，把人做踏实，把剩余的人生路走好，做一个心地坦荡，无贪无欲、善恶分明的真君子，无愧国家父母与人生！ 2020年12月29日写于金城兰州 （作者在金城兰州黄河边） 原创：舞阳书生 图片：惠选网络（文图无关） 音乐：惠选美篇曲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