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最后一日的上午,在那个有着四个天井、不规整的,由一黄氏宗祠殿堂改建的学校礼堂里完成简单毕业典礼后,我背提着在那寄宿用的铺盖行装与几个同学一道,沿着那条我往返学校时多次走过的黄土马路悄悄离开。那是条简易农机路,宽约三四米,上面散落着少许卵石或碎砖头,不小心踩在上面脚底生痛。它依着学校“护校渠”平行而过,一头通向我不知晓的地方,尽头是一组连绵起伏黛青色的山峦,那条美丽的河就在那山脚下孱孱流过。另一头直直地伸展到两里多外的一个小山岭上,山岭不陡被许些翠松青竹簇拥环绕,几十户人家隐掩其中,聚集成街,有一个“仙气”的名字叫鹿芝岭,我们学校鹿芝中学由此得名。在这读书两年,每每周末徒步返回二十里之外榔梨的家,我会从这穿过。而那日,当我登上那小山岭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那所建在老旧大祠堂里,我度过两年时光的学校,在冬日阳光懒散地笼罩下,高高灰白外墙涂上了一层淡黄,正屋脊那对高耸,似龙形的鸱吻却只能依稀看到两个突兀点,而正殿后面一字排开的教室静静地横卧在垄田之上,四周是收割后的荒凉稻田,田中枯黄色的禾蔸整齐排列,一直延伸至远处,远处却是灰黄一片。多年以后,岁月冲淡了记忆,过去的事和人渐渐混沌模糊起来,我已记不清那日与同窗学友和老师挥手惜别具体情景,但那个冬日懒懒阳光,那片灰黄朦胧下母校孤寒映像,还有那条通往远方的黄土路,却成为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点。<br> 自从那天沿着那条黄土路踉跄离开,我似乎未曾回过这里。而我人生脚步却未曾停歇,下乡进厂,读大学、当医生、做教授。在职场比拼和繁杂琐事中,在觥筹交错和红灯酒绿处也曾忽略过它的存在,疏懒过那段情愫。然而当我醉意微醇之际,或独居一室聆听一曲凄美,或在大雅之堂拜谒一幅诗画思绪飞扬时,我会偶尔把它想起,虽然模糊有点支离破碎,却很真实。 <p> 几年前,也就是阔别那里四十年后的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终于又回到这里。结伴而来的老同学中有一位从遥远京都寻归的老学友。这位兄台是土生土长京城人,一口京片子的北京话。在那个纷争混乱年代,命运阴差阳错地把他遣派于此继续学业,也让我人生轨迹与他有了时空上的交集,虽然短暂却留下了彼此一世情谊。从一所著名大学毕业,飘洋过海求学,在那藏龙卧虎之地闯出一片天地,勤奋与天赋成就他人生风光也铸就了他的放浪不羁。然而,在与他四十多年的未曾间断的交往中,我总能感觉得到他那恃才傲物个性中,那辗转和成功人生之路上有着对这方水土持久而浓浓眷念。</p><p> 正是这种难以割舍情怀,便有了我们此次趋车同回母校之行。动身之前有老同学告知,学校早已更名县七中并搬迁外地,老址只留下一堆废墟和几间破屋。但这并没阻断心中那份企盼,还是驱车前往。还是沿着那条老旧的农机路,只是路边没了空阔田野和稻花飘香,多的是一栋栋或新或旧的房楼和一厢厢不知从何处移栽过来的高大树木。一路疾驶来到母校跟前,我们将车停在学校大门前那坪中,坪还是四十多年前模样,只是坪旁先前那株细栁已成参天大树,低垂茂盛绿枝越过了那堵高高围墙,整个坪被一不知名野草贴地铺满,草叶上粘有泥渍,似久未有人来过。我落脚踏地的那一秒,心有少许悸动,更有一种熟悉感觉环绕。我们驻足学校大门前端详许久,大门只留下那幅精致麻石门框悽悽地立着,而那对厚重木门板却不见了,门旁裙墙剥落,墙体有坍塌。当我们小心地跨过麻石门坎走进空无一人的学校里,见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礼堂里随意堆放一堆堆拆卸下来的灰朦朦砖瓦和黑乎乎木梁,四个天井被废弃杂物和渣土淹埋大半,青瓦屋顶千疮百孔有散散的光泻下,一根粗大横梁斜斜地靠着那个小小戏台的墙上。大堂中门右侧那片曾有老师居住的厢房则门洞裸露,窗口蛛网飘浮。左侧那个简陋厨房食堂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用钢筋水泥垒砌的蓄水池屹立在那,而其后几间我们曾住过的宿舍及那排长长的教室只留下残垣半壁了。</p> 我们漫步于这近乎废墟的校园,心生感慨。而我伫立大堂中央却有恍惚回到少年,似乎感到紧贴大门右手边厢房里那位胖胖的很有领导派头的副校长带着微笑缓缓向我走来,而左手边房子里的矮个语文老师却不知去向,但靠墙的那架破旧风琴依然在那,他书案上放着那本泛黄封面厚厚的小说,书中那句开篇“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曾拨动我少年心弦,故事主人翁命运引我遐想无限。天井间那张绿色台面的乒乓球桌安静摆那,其旁有我输的沮丧、赢的快乐。正前那小小舞台上我们几个男女同学正挥着自制木刀道具卖力地跳着那支激昂的舞,而那位不苟言笑、精干的校长似乎刚刚面对台下分班而坐的我们讲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操场上那位永远戴着墨镜的体育老师,威严站立在那,费力地吹着那只挂在他胸前的铜哨子,伴着凄厉的哨音按班列队同学或认真或懒散做着课间操。<br> 还有那个暑假中的一个盛夏傍晚,落日余辉渐渐褪去,酷热却未消除,与一拨“吃国家粮”留校参加劳动锻炼的同学一道,在校后门不远处的那丘大田插了一整天秧的我,散散地坐在校大门那麻石门坎上,内心却有等候,期待那空旷田野能送来清凉晚风带走我身上炎热和疲惫,也期待有一缕晚风能把使我心动的那个“她”带来......。那种心动,那种期待,现在看来似乎稚嫩而荒唐,似乎不可思议,然而那种纯纯的、怯怯的感觉,那种美妙且近乎神圣的情感,却曾是我少年天空出现的一道彩虹。那种懵懵的冲动,犹如绽放的昙花,虽短暂一现、顷刻凋谢,但它的浪漫华丽瞬间却长留于心、镌刻永远。<br> 离开那已近黄昏,而黄昏的暮霭使得这空寂母校更显凋敝荒凉。大家默然返回,无过多话语。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们脚下这片废墟将随着这城市蛮横扩张消失怠尽,我们纠缠其上的记忆之线也将失去最后依附支点,自觉伤感与无奈。我望着徘徊于残楼旧壁中老同学略显衰老背影,突然觉得双眼有湿润,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不知不觉我们都渐入老年。而那些曾发生我们之间的故事,那些青春年华记忆,也许还有那未曾圆的梦,未了却的缘,都将随着人生夜幕悄然降临,最终化着一缕轻烟飘散于漫漫黑夜里。 还是那日,趁着大家往返留连于间间旧屋之隙,我穿过那杂草丛生的操场,径直来到紧靠曾是我班教室端操场边缘处,想看看那条我们那届同学入校后用了整整一个月辛劳付出开凿而成的”护校渠“,见到的却一条泥淤阻塞,荆棘满布的肤浅水沟,而当年那个有着清波涟漪,垂柳飘绿的水渠已没了踪影。那条宽约3米,深2米多、呈“L”形的水渠,曾像一巨大手臂围护着我们的操场,也护看着我的同学奔跑快乐和球场的较真。虽然事隔多年,我总能记得那个毛毛细雨、寒意绵绵的春天,我们分班划界在此处垦荒掘渠的劳动场景。也记住了一个皮肤粗糙、沉默少言的少年赤脚站在那壕沟中,脚趾冻得发红似有皲裂却干劲依然。当然还记得他看着我肩挑满满箢箕泥土费力笨拙窘态时,那隐隐的坏笑和一丝丝幸灾乐祸表情。我们那届二百来人的同学中,大多家住农村,仅十几个同学来自二十里开外的榔梨镇,我是其中一个。虽是一个农村小镇,但居住在那里的我们多无劳动历练,却享有“国家粮”的特权,于是镇上的同学更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张扬和优越感,而这种张扬有意或无意伤害了其他家居农村同学的情感,并在两者间留下了一点点隔阂。<br> 然而,这种隔阂没有妨碍我和他后来的交往并成为朋友,我对他的好感和认同还是缘于一次学校的运动会,他个头不高、瘦削身材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未经任何训练的他,在那次比赛中却赢得了跳远和60米短跑的第一,也使我对他括目。作为班上文体委员的我,至今还记得在沙池边他赤着双脚那奋力一跳。毕业前的那个学期我还去过他家,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土砖屋,内外墙都无粉刷,家徒四壁,室内幽暗,除了一张破旧老式床架,没有像样的家具,倒是房后一片竹林昂然挺立,有些绿意生机。在那林间深处我曾贸然相问,毕业后作何打算?他未作答,脸上却有满满的无奈和茫然。那年头,那可怕的户籍制度就像一道符咒将人们封印在一间狭窄密室里,使人无法动弹。人一出生就被贴上了不同的身份标签,命运似乎早以注定,无法改变。作为家住农村的他,尽管也有青春梦想,也有憧憬渴望,却难有选择未来权利。 在那住宿读书两年里,周未我常常会和镇上几个同学结伴步行往返学校,二十来里地,有同学相伴,说笑打闹,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劳累。但有一个冬日,我因家事耽搁,只能周一早上独自赶回学校。那日,天还未亮,我就从家出发,街上漆黑人烟稀少,偶遇一两个赶早人,也就擦肩而过。待我乘着夜昼交替之际,穿越田间小道来到坐落小镇和学校之间那座工厂旁的一个土堆时,我猛一抬头发现,东方已是红霞一片,大地不知什么时候蒸腾起浓浓晨雾,旭日被裹封其中,散射的光将浓雾染成粉红色,弥漫于天地之间,也淹没了我脚下小道。行于红雾中,恍若置身于天上仙境。我展开双臂欲将粉红拥入怀中,却从中溜走,留下一浪翻滚红波。这奇特天象我以前从未见过,一时少年兴起,试着腾云驾雾的感觉,便一路小跑欢跃起来,带着团团红雾,往学校奔去。<br> 当我气喘吁吁带着兴奋临近学校那窄小后门时,不想碰见了从雾中来的他,也许这红雾漫天的景象,他习以为常提不起兴致,见到我只是默默地从书包拿出一个红薯递给我,那红薯热呼呼的,味道像板栗,吃起来干干的,有薯渣落下。那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我狼吞虎咽吃下,却留下久久的内疚,总是纠缠一个问题,那天我吃他的那个红薯是他中餐的全部还是其中一部分。<br> 上次,在几个热心老同学张罗下,我们原鹿之中学高六班的四十来位老同学,在一个叫“秋塘月色”休闲农庄相聚了。虽然毕业后每个人的人生之路不尽相同,或顺达或曲折、或富贵或贫穷、或得意或失落,但随着年纪渐老,大家似乎看淡了些浮世名利、红尘纷争,多了些对往日同学情的在意。老同学相聚,为的是续上已断的昔日缘份。这四十年来我虽与部分同学有过联系,但许多同学却未曾有过谋面,内心也常有与老同学相见渴望。然而当我站在这群双鬓发白、满脸沧桑、臃肿甚至衰老身躯的同学间,在记忆深处去求索他们少年时的模样并艰难地一一对上名号,竟有许些悽楚和悲叹。虽说白驹过隙,浮云苍狗是人间常态,但当尘封的少年美好记忆被冰冷现实毁灭的刹那间,仍有恍若隔世和昨日如新的情感交错,使我有些不知所措。 <p> 老同学相见自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大家很快从短暂的相互辨认,最初拘束中熟稔起来,三五成群彼此靠近有了亲切话题,聊起了当年趣事。一种温融兴奋情绪在同学间蔓延着,而我却穿梭人群中努力寻找那个久违的身影,询问几个同学都似乎不知晓他现在何处。聚餐中喝酒正在兴头上时,有一同学过来告知我,却是他已仙逝的消息,惊愕之中,有种黯然悲伤从心上涌起,但想到黄泉路上无老少,个体生命的终结也许是人世间最公平的事,便有了些释怀。离开喧哗人群独自来到户外一安静角落,很是认真地将杯中酒撒地祭奠于他,算是完成我对他悼念,感谢他四十多年前带给我的那份情义和感动,不知已驾鹤西去的他是否能感知到我对他的这份致谢与思念。室内宴会渐入高潮,有阵阵喝酒吆喝声和兴奋喧闹声传来,而伫立室外的我却想起那个漫天红雾的早晨,脑海浮腾起那一片红色。</p><p><br></p><p> 萧晓旦</p><p> 2018年12月31日</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