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文革“长征”旧忆

铮铭

写在前面

一九六六年深秋，“文革”浪潮正迅猛席卷全国，学校首当其冲是开展这场疯狂政治运动的重点，遭受了潮流的空前劫难。

那时的校园里，正常教学秩序、师道尊严、道德人伦和同学关系被彻底破坏，校内外一片混乱、人心怆惶。异常压抑的氛围，大家心里充满着疑虑和不解。

在潮流驱使下，我们班的一些同学出于对首都北京的迫切向往，自发组成了“向北京长征队”。十二名同窗以当年红军长征为榜样，下定决心、冲破束缚、走出校园、踏上征途。并历尽艰辛、脚踏实地沿着运河古道、跨过长江黄河、穿越沂蒙山区、迈步华北平原，历时四十余天、行程三千余里，最终平安抵达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让我们的“长征”队旗飘扬在雄伟的天安门前。此时此刻，我们心里真倍感自豪！　　

岁月如流，世道沧桑。“长征”此举已过去了五十余年，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学生，现在已是站在人生边缘上的古稀老人，从前的许多记忆已随时光而流逝。当我们回眸和审视自己的人生时，虽然从前经历过的细节，特别是“长征”途中的事情大多模糊或遗忘，能留在记忆里的仅是一些残存碎片。但仍然深切感到当年那种吃苦耐劳、百折不回、脚踏实地的“长征”精神已根植于灵魂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从而成为真诚做人的巨大精神支撑。所以正是这一被现在人看来不可思议、荒唐愚蠢的举动，却为自己的人生阅历增添了欣慰无悔的一页！

我是亲历“长征”的一员，多年来总有一个愿望，想用合适的文字形式将这些记忆碎片努力拼接起来，形成一个概貌较清晰的可观图面，使朋友们对这段往事有所了解、留下思考和念想。所以思索再三，决定尝试以格律诗的形式来回忆记录这段过往经历。我希望如愿以偿，更希望得到诸君的批评指正。 　　　　　　　

1996年6月，当年参加“长征”的同窗在省常中校园重逢时合影。

序

凭窗引望仰苍穹，

随看孤云逐意同。

往事纷呈如掠影，

春秋来去若征鸿。

纵情回首当年勇，

冷眼遥观世日风。

已逝韶华多少载？

依然恍忽旧时梦。

一·十月起程

惘然文革起烽烟，

停课师生竞串连。

万福桥堍相送别，

征程徒步始新篇。

注：

1.万福桥，文革前在常州西郊外。

2.文革初，自1966年10月始，大批院校学生组队以“长征”的名义从全国各地步行串连至首都北京。

桥下送别

二·残秋早行

郊野雾茫田舍隐，

轻流飞絮垄坡前。

平畴阡陌蒹葭路，

晓露曦光渐远天。

三·轮渡过江

一江秋水逝东流，

回望金山古塔楼。

熠熠波光千顷浪，

声声长笛近扬州。

〔注〕金山，江苏镇江市著名风景区。山上有临江而立的千年古寺金山寺及慈寿塔。

镇江长江轮渡口

远眺金山寺古塔

京杭大运河江苏扬州至淮阴段

扬州至淮安的老国道

四·路筋留宿

长河国道淮扬路，

垄下炊烟绕夕阳。

借问何宜留宿处，

村人笑指后柴房。

〔注〕

1.路筋，地名。江苏高邮境内毗邻运河的一村镇。

2.长河，大运河淮扬段与国道并行。

3.淮扬路，自扬州至淮阴（今淮安）与京杭大运河苏北段并行的国道。

4.是夜，我们留宿路筋村后的柴屋。

五·浏览高邮湖

垄坡伫望高湖水，

晖映秋阳万点金。

悦目云天霞蔚好，

行途劳顿渐消侵。

〔注〕高湖，即高邮湖，是苏北高邮宝应地区的一大淡水湖，湖在城西。

六·瞻周恩来故居

枢机南北淮安镇，

寻道坊间巷陌中。

世受皇恩誉驸马，

垂范德泽仰周公。

残痕四旧惊狼籍，

故宅无殃幸始终。

育我国魂逾十载，

经天纬地大同梦。

〔注〕

1.枢机南北，是淮安镇淮楼上一扁题词，意即淮安是京杭运河上通衢南北的重镇。

2.驸马巷因明初朱元璋、朱允文（建文帝）敕赐常驻此巷的驸马都尉黄福及其后人而得名。古巷里还有周恩来幼年时期居住十二年的宅院。

3.文革破四旧时，所幸周宅未损。

江苏淮安市“镇淮楼”全景

七·淮阴沭阳途中

旷远荒茫盐碱地，

清茶淡水贵如油。

风尘岐路淮阴道，

僻野穷乡见怅惆。

沭阳新颜

八.夜抵新沂

餐风饮露行千里，

阡陌徐淮暮色微。

步履蹒跚尤燥渴，

星稀月夜抵新沂。

〔注〕

1.常州到新沂，历时两周，行程千里。

2.徐淮，即江苏北部徐州淮阴地区。

3.新沂，临近山东的江苏最北端县市。

当年沭阳至新沂途中所见茫茫一片盐碱地。

今日新沂

九·雨中行

苏鲁界碑前垄口，

迎风阔步入山东。

黑云蓦涌天暝晦，

滂沱大雨走沂蒙。

〔注〕

1.界碑，即江苏新沂与山东郯城间的两省界碑。

2.垄口，两省交界处的垄堤断口，国道由此经过。

3.沂蒙，即沂蒙山地区，地理上包括了山东的临沂、沂水、沂南、郯城等市县；历史上曾包括了江苏的新沂、东海、连云港等。

十·雨后临沂

百里平川随步过，

冲风冒雨抵琅琊。

泱泱沂水长桥影，

云霁天开映晚霞。

〔注〕

1·临沂古称琅琊。

2·沂水，即横穿临沂城的沂河。

今日临沂

十一·沂蒙山中

荒山秃岭寥人迹，

雨霁寒侵遍野霜。

叠嶂层峦云气绕，

危崖陡壁道弯长。

风凄萧索怀惆怅，

路远沧茫感黯伤。

老叟驭骡惊问客，

匆匆向北去何方？

沂蒙山

十二·沂水-青州路上

山水迢迢多坎坷，

磨泡足底触如箴。

前歪后跛难言苦，

肤裂皮开痛彻心。

土法闻知尤疗效，

引流穿剌解忧沉。

安眠一夜轻松起，

寻道青州已近临。

〔注〕

1.青州市，位于山东中部，古为天下九州之一，文革时期为原山东益都县。

2.足底起泡，民间老法用缝衣针燎火消毒后剌破水泡表面，再用棉线穿入引流直至水份流尽。行途中，我们用此法克服了足泡的困扰，未半途而废。

十三·疾步随驴车

迂回起伏路难行，

沙石坑洼道不平。

偶遇驴车同向驶，

轻身疾步益都城。

〔注〕

1.益都，即位于山东省中部的青州市。

2.驴车，由毛驴拖拉的车辆，可以载货，也可坐人，是北方农村常用的交通工具。

十四·北渡黄河

歌嘹语录红旗展，

渡口滨州客似潮。

逐浪滔滔相竞去，

凭栏北望路迢遥。

〔注〕滨州，原山东东北部黄河南岸的北镇。

滨州（北镇）黄河渡口

十五·接待风波

黄河北渡临阳信，

驿站存疑假作真。

当示“通关文谍”始，

方知徒步未虚陈。

〔注〕

1.阳信，山东东北部县城。

2.驿站，即文革时的“串连”接待站。

3.“通关文谍”，喻指步行串连途中经各地接待站应出具的通行证明。

4.陈，陈言，述说。

十六·阳信-无棣路上

饮遇-浑汤面

浑汤条面粗如箸，

盐水油花氽廁蝇。

无奈匆忙图饥饱，

遭来腹泻几翻腾。

〔注〕

1.箸，筷子。

2.氽，浮在表面。

3.廁蝇，蝇类的一种，即常见的苍蝇。

今日山东无棣县

十七·邂逅相逢，殷殷惜别

黄骅邂逅逢同邑，

未改乡音倍感亲。

乐事人生尤可喜，

诚言恳语最情真。

殷殷惜别随相送，

眷眷辞离嘱自珍。

回顾几番犹怅惘，

君形渐远杳风尘。

注：

1.黄骅，现河北省东部濒临渤海湾的黄骅港。昔年黄骅县。

2.同邑，即同乡或老乡。

今日黄骅港

窝窝头（棒子面掺红薯粉）

十八·无棣-黄骅路上

饮遇-窝窝头

棒子面掺红薯粉，

窝头冷硬实如坚。

夜阑肠胃疼难忍，

效幸天怜恚未缠。

注：

1.棒子面，即玉米面，窝窝头的主要成份。

2.掺，即掺和。

3.恚，即疾病。

十九·夜临海河治理工地

西风落照枯鸦噪，

寒夜空寥映海河。

泵拓轰鸣尤彻响，

星灯似昼炫堤坡。

〔注〕

海河，是中国华北地区的最大水系，中国七大河流之一。

今日海河治理工程鸟瞰

二十·夜行渤海道

悬空冷月泛青晕，

地冻天寒陌路行。

昼夜兼程三百里，

津城郊野已曦明。

〔注〕

1.河北黄骅至天津行程三百里。

2.津城，即天津。

天津郊外晨曦

二十一·天津大学校园见闻

造反呼声撼校园，

飘零字报若灵幡。

一群红袖汹汹过，

彻响云天斗批喧。

〔注〕

1.字报，即指文革时的大字报。

2.红袖，佩带红卫兵袖章的造反者。

二十二·征旗扬展金水桥。

晨曦微露启东方，

焕发英姿沐曙光。

捷步乘风京兆地，

征旗扬展御河桥。

仰瞻天阙心潮涌，

朝谒丰碑感念长。

十二同窗留近影，

人生此举永难忘。

注：

1.京兆地，首都古称，即指通向北京城的京郊道路。这里是京郊杨村经通州抵北京的官道。

2.御河桥，即天安门前护城河上的金水桥。长征队旗插到桥上就意味着徒步三千里行程串连活动的终结。

3.天阙，帝王宫阙，这里喻指天安门。

4.丰碑，即人民英雄纪念碑。

结语

秋风撩我情归处，

犹记倾巢溃圮时。

孤燕哀离心缱绻，

断鸿惶恐杳天涯。

无垠岁月流年逝，

几度沧桑日暮迟。

幸得春来华色著，

重温缘梦自相随。

铮铭编于2020年12月13日

修改于2022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