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外婆是2016年去世的,享年100岁。</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外婆一直是老人,当我还是小孩时,外婆是老人,当我成年了,再结婚生子了,直至步入中年,外婆依然是老人,感觉外婆应该就这样,一直老着,永远老着。可是外婆终究是离开了,我留在记忆中的关于外婆的故事,一点一点地清晰并聚集,他们呼之若出,只等我拿起手中的笔。可是我惶恐,我害怕我笨拙的语言写不好外婆平凡苦难而又伟大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作为外婆最小的孙辈,我本是没有资格来评述外婆这一个世纪的人生的,可是我又是外婆最疼爱的孙女,在我17岁前的时光中,留下了太多与外婆在一起的美好回忆,特别是在外婆最后的两年里,她谁也不认识,除了我。因此写一篇文章来怀念外婆,对我来说是除了祭祀之外的另一种神圣的使命,也是我责无旁贷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外婆出生在民国初年一户普通农民家里,那个年代大多平凡的人,都是伴随着旧中国共同经历苦难的一代人,更何况是出生在贫困的乡村里的外婆。外婆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外婆那双被裹脚布裹得畸形的脚都会疼痛不已。后来外婆老了,因为脚趾甲严重变形,所以剪脚指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都像干一件重大的事情那样要做计划,做准备,再后来需要我母亲帮忙时,更要订日子了。</p><p class="ql-block"> 外婆17岁就嫁给外公,外公是手艺人,做得一手好的木工活,而且是个建房子的能手,在十里八乡是令人尊重的人,手艺人除了自家田地自给自足外,还能赚得工钱,因此外公家的日子比平常乡下人的日子要好过很多。外公是极孝顺的人,每日从外面回来,必定先去太外公太外婆房里请安问候,然后才见外婆。在外公家,外婆接二连三的生了好几个孩子,但是太外婆对外婆都非常苛刻,平时吃饭外婆都不能上桌,甚至外婆做的饭菜,口味稍有不如意,就会遭到太外婆的的责骂,而外公对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作为晚辈,我无权非议外公一家,那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婆媳相处模版。外婆在婆家的岁月里,除了让她铸就了坚韧的性格之外,别无其他吧!后来外婆实在熬不过去了,独自去省城谋生,勤劳善良的外婆,因为能绣的一手好的刺绣,很快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可是不曾想留在家里的外婆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和大姨,因无人喂养,快要饿死了。在那样世道艰难的大环境下,没妈的孩子要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我不知道当时的外婆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含泪外出的,也不知道外婆是怀着怎样悲泣的心情,回到那个悲凉寡情的家,只为了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据我的母亲说,外婆回来时,我年幼的大舅和大姨瘦得皮包骨头,连脖子都快撑不住脑袋了。后来外婆又生了七个孩子,其中四个孩子不幸夭折,我总是无法想象,外婆承受夫家的虐待已是难以忍受,再一次又一次经历丧子之痛更是何等残忍。据母亲回忆,外公在40岁的时候,脾气逐渐好转,母亲是他们的最小的一个孩子,外公待母亲已然好很多,但就算是这样,在我母亲的记忆深处,外公仍是一个让她害怕的一个人,直至今日,我的母亲偶尔梦见外公,她依然会惊醒,母亲尚且如此,从小备受打骂的大舅和大姨,不知道他们的少年是怎样度过的,只知道大舅一生胆小,怯懦,而两个姨妈16岁便远走他乡,嫁为人妇,在每次家人的聚会上,我几乎没有听到过舅舅姨妈他们对外公的只言片语,或许他们这一生都要尽力从外公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我不知道外婆的一生是否走出了外公的梦魇。</p><p class="ql-block"> 相比外公的暴戾,外婆就像是冰天雪地中挂在天边的一轮太阳,苦水中开出的一朵莲花。外婆用她的坚韧和温情,庇护着个她生养的每一个孩子。其实,长大后的我发现,虽然外公脾气暴躁,但外公却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的,那是一种与外婆的温情全然不同的父爱,那是专制的爱,但,也是爱,特别是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外公用自己的一己之力,让全家七口人几乎没有挨饿受冻,让两个舅舅成家立业,让最小的女儿我的母亲找了一个虽然家庭贫困但值得托付的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并且,把祖传的木工和建房的手艺传给父亲。外公是个很刚强的人,因为外公的刚性,外婆和她的孩子们受到了庇护,却未得到更多的温情,这是时代使然,性格使然,纵有遗憾,又怎能有半点怨言?外公在他将近60岁的时候去世了,据母亲回忆,外公经常接济当时已出嫁的母亲,母亲总是记得父亲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外公就会不顾路远默默地挑着满满的大米送来,那时候外公已经五十多岁,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已算是老人了。然而,岁月无情,外公很快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那时候我的母亲结婚不久,刚生下大我三岁的哥哥,外婆也是快60岁了,自此外婆便成了独居老人,外婆把外公的照片挂在了外婆房里最显眼的位置,常年供奉着香火茶饭。</p><p class="ql-block"> 因此,从我生下来一开始外婆就是一个人生活,外婆虽然老了,但身体依然硬朗,他坚持自己种菜,吃不完的菜,便拿到集市上卖,那时候我老家的集市每月逢四九赶集,每个赶集的日子都有外婆的影子,小时候我喜欢去集市玩,外婆见了我,一定要给我买零食吃的,一把糖,一块糕,尽是满满的儿时的快乐。记忆中外婆的钱总是零零散散的小面额,用花手帕整齐的包裹着,每一张皱巴巴的零钱都被外婆像襁褓中的婴儿似的小心地呵护着。</p><p class="ql-block"> 虽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但是外婆的腰一直很挺拔,外婆的穿着得体又讲究。夏天外婆喜欢穿着洁白的衬衣,上面还有自己绣的小花,裤子笔挺干净,顺溜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用网兜兜住,更显得干净利落。冬天,外婆经常戴着一顶自己针织的绒帽,是那种时髦精致的款式,外婆有各种不同样式不同花色的帽子,每一顶都是外婆自己勾织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平整匀称,记忆中外婆会跟据不同的气候戴厚薄不同的帽子,这些帽子让外婆增添了几分富贵的气质。舅舅家里珍藏着一张外婆抱着我母亲的一张照片,第一次见那张照片时,我还以为是年轻的母亲抱着我呢!照片上的外婆那么年轻美丽,侧身优雅地坐着,光滑的两根齐腰长辫子顺溜地垂在胸前,我的母亲,当时不到一岁,坐在她的腿上,外婆淡淡的微笑,全然看不出一丁点的苦难的样子,推算起来,外婆那个时候应该也快40岁了,可是怎么看都像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我想是外婆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让外婆前半世纪永远年轻美丽,后半世纪依然光彩照人。邻居们说起外婆,都说外婆就是大城市里走出来的气质美人。</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两件事,一件就是去外婆家,另一件就是外婆来我家。去外婆家的时候,妈妈总是要到商铺里买上一块新鲜的猪里脊肉,然后在外婆的妙手下作成一大碗又香又嫩的猪肉汤,里面放有外婆自己种的鲜嫩的黄花菜,香葱,还有外婆自己养的母鸡蛋。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往我和我母亲的碗里一勺又一勺的舀肉,直到碗见底,我吃得肚儿撑,连喊:“吃不下了,吃不下了!”外婆就会心满意足地笑。直到现在,我虽尝遍各地美食,但留在我记忆深处最美味的菜就是外婆的做的那道猪肉汤。</p><p class="ql-block"> 去外婆家,外婆总是会拿出一些糖果零食,那时候家里很穷,小孩子几乎没有什么零食可吃,但是外婆的柜子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零食,有时候外婆拿出的零食变质了,那都是自己舍不得吃,专门留给我的。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外婆总是会心疼不已地说:“唉呀!糟蹋了,糟蹋了!”可是变质的零食还是会经常出现。</p><p class="ql-block"> 每次快要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总是要偷偷的塞给母亲一些钱,母亲每次都推脱不掉,当母亲满怀愧疚的收起钱,小小的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些钱,让家境贫穷的母亲会多少减轻了一些负担吧,而长大的我更是感激外婆对母亲的照顾和疼爱。</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离开外婆家,外婆都要送我们很远很远,妈妈一边跟外婆唠叨,一边劝外婆回,可外婆一边应着一边随我们往前走,直到很远了,路也很窄了,母亲执意不让外婆送了才驻足停下,然后外婆会站在那里目送我们远去,每一次我在拐角处回头望,只看见外婆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我总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外婆来我家也是我最大的喜事,小时候我常在家门口玩,有一次邻居经过家门口时告诉我:“你去看看,好像你外婆过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喜讯,我赶紧往外婆过来的方向张望,果然是外婆的身影,外婆挽着小碎花布袋,慢慢地走在田埂上。在儿时很多个无聊的岁月里,我经常会不经意的朝那片田野望去,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田野里有时候会是金灿灿的成熟的稻子,有时候会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秧苗,有时候是收割后空旷的土地,那片田野因为有外婆的身影而变得那么可爱。</p><p class="ql-block"> 外婆来了,家里总是喜气洋洋的,母亲总是会变戏法似的拿出没被我们发现的食物招待外婆。印象深刻的是外婆每次来都要帮母亲做针线活,比如把哥哥的衣服修补修补,把表姐们给我的衣服改一改,外婆的针线活特别好,经过外婆缝改过的衣服既好看又合身。有时候外婆和母亲坐在冬日的屋檐下,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更照在了我的心里,那时候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心情却是开心的。</p><p class="ql-block"> 外婆一般是上午来我家,傍晚时分就会走,每次外婆都说是因为牵挂家里的鸡要回去的。母亲也不挽留,我总是认为外婆不在我家住是因为当时家里没有多余的床给外婆睡,就连多余的被子也没有,为此我还问过母亲,是否给外婆安排一张床,可是,当时家里实在太穷了,哪里还有余钱再置办一套被褥?同时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再装下一张床,甚至当时年幼的我和哥哥都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同一间房里还要睡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直至后来家里慢慢条件宽裕了,外婆在90岁高龄后,渐渐行动缓慢了,不便养鸡也不种菜了,外婆才每年在母亲那里住上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外婆就这样默默地用她博大的胸怀包容着一切,如大地般安静详和地滋养着她的后代,十七年后,我离开了家,去外地上学,再后来在外工作打拼,期间我结婚,生子,岁月轮转,外婆更老了,但腰杆依然挺拔,九十多岁时,外婆不再自己洗衣做饭了,由两个舅舅轮流照顾。因为舅舅家住得都很近,所以外婆还是没有搬离自己的小屋,外婆的小屋里摆设几十年未变,一张老式的床,床上铺的是青花被,一个老式的红漆大衣柜,一把老式的铜锁锁着,一张脱漆了的带抽屉的大木桌,桌上是一个竹编的暖瓶,几个陶瓷杯子倒扣在木托盘里。这些都是外婆用了一生的物品,外婆的一生就一直守在这间老房子里,当然,后来舅舅建房时候外婆的老屋也重建过,但位置是没有变动过的。</p><p class="ql-block"> 外婆一直活到100岁,95岁前,外婆头脑清楚,每次见到外婆总要听外婆讲上一段遥远的陈年旧事,我总是爱听的,尽管有些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但每一次听了,我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煞有其事地再问问为什么,怎么了,后来呢等等。和外婆聊天是祖孙俩最快乐的事情,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无尽的遗憾,因为那样的聊天应该再多些,再多些的。再后来我离开家,回老家的次数不是很多了,母亲独自去看望外婆,外婆总是要念叨我,问我怎么样了,满怀牵挂又满心慰籍。外婆95岁之后得了阿兹海默症,开始不认识人了,但外婆一直认得我,当她看不太清楚了的时候,我会在外婆耳边大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外婆就会显现出少有的激动,我知道外婆一直记得我的。外婆终于老了,也不说话了,外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像沉淀着的岁月,宁静而厚重。我不知道一个世纪的岁月对外婆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一辈子对儿女的照顾和牵挂,而自己却从不麻烦过他们。外婆一生几乎没有生过病,即便到了最后几年,也没有看过医生,最后卧床的时候也仅仅只是一个月,外婆就走了,在外婆的百岁寿宴后两个月,完整的活了一个世纪的外婆走了。外婆走的时候,我却没在身边,至今想起来,我仍然心痛不已,那一晚,在外婆的灵杦旁,我陪外婆坐了很久很久,想起外婆的点点滴滴,我泪流不止。</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平凡,苦难而又伟大的外婆的一生。今天,是外婆去世四周年的纪念日,谨以此文,寄托我无限的怀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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