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念和思念

龍哥

眷恋和思念

——纪念著名作曲家沈亚威逝世一周年

龙飞

我敬爱的老领导亚威老师，已化作五彩祥云，融进无边星空。

去年的五月九日 ，我原本买妥车票要去上海看望你，没料到医院确诊我痼疾复发，要立即住院。同日晨，突然传来你的噩耗，我捶胸顿足，怨自己不能为你最后送行而悲恸万分。

早在去年农历正月初十，我和老伴陈碧青在上海一间并不宽敞的寓所拜访你，无疑给你带来了欢欣。在欣赏了你的多首新作后，你邀我们大后天到 “红房子”用西餐,并约践耳共聚。 那天，你吃得开心，身体健朗，我想你会像你老母一样，长命百岁。然而，仅过三个月呀，你就匆匆离去，给我留下的却是永远的眷恋和思念！

一九四五年六月我参加新四军 ，进了苏中公学，最早学唱的《刺枪歌》，就是你写的。当时由你作曲的历史剧《甲申记》六首插曲，尤其是《圆圆曲》，不仅是苏中地区最为流行的歌曲，且在上世纪九十代的一次会议上江总书记都有很好的评价。当时，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年轻学员有时哼哼唱唱，有时用二胡、口琴、凤凰琴演奏自娱，都特别感到清新舒畅。尽管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但我是多么地景仰你呀！

抗战胜利后不久，经组织安排，我被调进你所在的前线剧团，受环境音乐气氛的感染，我暗下决心，学作曲。从此, 是你把我引进了音乐殿堂。寒来暑往，至今已经历了五十七个春秋。

我多次听你说过，那首传唱久远的《别处哪儿有》，选择了区别于大江摇橹的节奏，应用装饰性的“升5”的点缀，让人仿佛听到了苏北的运粮船在河面上泛响起“依呀依呀”金属般磨擦的美妙音响。后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你在上海为准备个人音乐会编配此曲时, 又反复谈及了当年的创作构想。当时在江苏，已有多首《别处哪儿有》的合唱编配版本你看谱后说道：“问题的关键是特定环境下音乐形象要准确，难就难在分寸感的把握”。我想，要是没有作曲家真切的生活感受和音乐想象，怎么能写出如此绝妙的精品？塑造完美的音乐形象是你一贯的创作追求，我常常仿效。

“ 创作，唯有生活才能为它提供无穷无尽的源泉”。对待生活，你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解放战争 时期，你身在前线，步履铿锵，神采飞扬。在那充满激情的岁月里，你的创作进入了第一个巅峰，标志就是写了《淮海战役组歌》中那三首歌曲《乘胜追击》、《捷报、捷报》、《狠狠地打》。战斗的豪情，胜利的喜悦，敌人的丑态，战场上一切鲜活、生动、零碎的素材，经你提炼、升华、集中，于是一首首风格迥异的歌曲，在你笔下生辉。你常自谦地说，写词是词家的事，我不善。然而沸腾的生活总是遏止不住你那热烈的情感，你奋笔疾书，连词带曲写就了《捷报、捷报》和《狠狠地打》等。在淮海战场，我们同你一样都是在追击部队的洪流里，急步迅跑，追击顽敌。唯有你，一股创作冲动撞击着你，呼唤着你，于是你和韦明合作的著名的歌曲《乘胜追击》在战火中诞生了。它穿过硝烟，越过原野，跨过长江，在阵地唱响，在北京唱响，在上海唱响，随着我军胜利的步伐，在祖国大地到处唱响。毛主席在一九四九年听了《淮海战役组歌》的演唱后，夸奖说：“三野仗打的好，歌也唱得好。”前面八小节，除每句运用一个变化音外，其他都是在低音区作同音反复进行，你用音如此简洁，形象如此鲜明，绝！

时光推移到二零零零年六月一日深夜十一点多， 家中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原来是我上海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当今我国著名的交响乐作曲家王西麟来电。他告诉我，他刚从外面步行回家，突然，一种莫明的冲动，让他想起了我，让他想起亚威老师的歌曲，于是他一音不错，一字不差，兴奋地唱起了《乘胜追击》。他又说：“我不认识亚威老师，但我很崇敬他，请你告诉他，有一个五十年代的娃娃兵向他致敬！”通话足有四十余分钟，我心想他喝多了？但是，过不了几天一叠厚厚的邮件从北京寄来，其中就有一封是他要我转交的信函：“尊敬的亚威老师：你的《乘胜追击》和《淮海战役组歌》（及其他诸位尊敬的作曲家老师），是我自十二岁到六十二岁都一直尊敬的伟大艺术作品,（注：重点号系王西麟所加）其中处处渗透了交响乐思维，从而哺育了我，营养了我，我迄今都常常想起那旋律，并不因历史的尘封而失去光芒和活力。从《乘胜追击》中感到了你呼吸的紧迫、跑步、追击！——如今，历史变迁了，但这些艺术作品代表了当时的时代的呼吸，如此强大有力，令人感慨万分！……”他写完一页，署上了“你的晚辈王西麟敬恭”后，觉言犹未完，兴犹未尽，于是接着写上一纸：“沈亚威老师的每一首合唱，都清晰地被我记忆，学习，汲取。这每一首合唱都是真正的交响乐思维，才能之高，在整个聂耳之后的歌曲历史中，是伟大的高峰。它的全部艺术价值，今天都不曾被历史真正地认识和评价……”文如其人。没有寒喧，开门见山，热情豪放，坦诚透明。这就是王西麟对你的评价。

一首部队歌曲（当然也含你的其他一些大合唱），为什么能如此久远地震撼着王西麟的情感和灵魂？毫无疑义，这全赖于你对生活的真情投入，真心拥抱，真诚汲取，以及音乐表现手段的非凡功力。

八场大型歌舞 《东海前哨之歌》 是你亲手抓的一台重头节目。当时因任务很紧，你把我们创作人员从青海急电召回，随你直奔舟山前沿小岛守备连生活。这个名叫东福山的小岛，面积仅有1.2平方公里， 却是祖国大陆的天然屏障 ，地貌险峻，气候恶劣。连队进驻小岛后，和渔民联心、联建、联防，修起了幸福乐园，筑起了铜墙铁壁。面对如此壮丽的生活，怎样表现它？歌颂它？

五六十年代 ，我国舞台上的歌舞程式基本是“老大哥”那里学来的套路，没有连贯性，各不相干。要想展现波澜壮阔的斗争场面和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有很大的难度。内容决定形式，艺术贵在创新。可是，创新要有慧眼，要有绝招，要有勇气，更要承担风险。你发扬艺术民主，叫大家充分讨论。最后你拍板，确定了取歌、舞、朗诵结合的形式，贯穿几个人物，有简明的情节，注意各场次音乐风格和色彩的对比统一，有虚有实，虚实结合，搞一台大歌舞。

在旅途中，在招待所里 ，你带头日夜挥笔 ，紧张工作。每个作曲者既有场次的明确分工，又不分彼此，反复推敲，共同攻关， 力求质量 。 你实际上是这台大歌舞的总策划和艺术总监。创作上，文学或音乐凡不符合总体构思安排的一律重写。我记得我写的那首《东海前哨幸福歌》两次被否定后，是你苦攻一夜，写就了一首很有豪情的男声独唱与合唱曲。另一次，为了一首重点曲目的修改，你、我和朱南溪三人连夜“捶打”，一直琢磨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当最后找到一个好的方案时，你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好！就这样，可以定了！”固然此曲后来在各地演出时，配上舞蹈，成为全台的闪光点，受到广泛欢迎。你不厌其烦，不顾劳累，精益求精的精神，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我的思想行为。充分调动创作个性，充分发挥群体优势，互补短长，群策合力，这就是当年你领导下的“前线”的优良传统。你写的《战士第二个故乡》如今在全国广泛传唱。一九九九年进驻澳门的部队临出发前，还特别邀请你到珠海讲述此曲的创作情况并进行演唱，足见这首歌曲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

大型歌舞《 东海前哨之歌》 在一九六四年全军文艺会演中获优秀节目奖。它在南京、北京、上海等地的演出，获专家和舆论的广泛好评。它开创了歌舞组合模式的尝试，对随后我国大歌舞的发展带来了可喜的影响。

这个时期是你音乐创作生涯的又一巅峰 ，佳作迭出 。继大型歌舞《东海前哨之歌》之后不久，你又领命参加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音乐创作。记得谈及为毛主席诗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时你说，当时音乐创作组的同志们都谱了曲，领导小组确定，试唱时隐去曲作者的姓名，择优录用。结果，你写的大合唱胜出并入选。二零零一年一月六日，在江苏举办《世纪回响》大型音乐会上，我又聆听了你这首堪称二十世纪的经典作品时，再次被那恢宏壮丽，王者之气般的音乐所感动！那调性转换处的深情歌唱，声部递进的处理，直到高潮的出现，让人感受到你的肺腑之声。后来中央电视台采访时，我在一侧听到了你对毛主席诗词的深刻理解。你胸怀宽广，包容了壮观的历史进程，孕育起激荡的革命热情，谱写出穿越时空，魅力无穷的不朽乐章。那晚你也很动容，连说“唱得很好，很好！”如今，此曲已传唱近四十年，是我国曲库中“里程碑式的作品”（秦西炫语）；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结合的典范”（何仿语）。

“ 前线”的男合在军内外享有美誉，如何保持和发挥它的优势，一直是你的心事。你说应该在曲目上想想办法。一九七七年建军节前夕，经反复研究，你跟我说，就选陈毅司令员一九四七年写的四首诗词：1.雪夜行军；2.莱芜大捷；3.如梦令临沂蒙荫道中；4.孟良崮战役。你说我们都有这个时期的生活积累，这是优势。又说，作为一个组合，总冠名取《鲁中吟》比较适合。当时正是盛暑，你白天主持军区文化部的工作，晚上就约我到办公室，光着背，开了电扇，经过十天的拼搏 ，写成了既有整体构思 ，又有对比变化的四首男声合唱。按照分工，你谱写的第二首《莱芜大捷》描述了战士们的自豪、诙谐的音容笑貌。最后一首《孟良崮战役》气势宏伟，充满着战斗激情，写出了人们对革命即将胜利的喜悦心情。

离休后，你于九十年代中期定居上海 。此后 ，我们常常借助热线沟通彼此间绵长的情谊。当你写了一件新作时，在线的另一端就传来你动人的歌声，然后就专注倾听我的感想。我曾不止一次地欣赏了你那首以两岸骨肉分离，切盼团聚为内容的《乡愁》。愁！愁！愁！听来真是情愁肠断呀！你多想把作品立起来 ，以倾吐当前国人的心声 。但是 ，万般无奈 ，直到辞世，你都没有听到一位歌唱家的完美演绎。

在我的案桌中，如今还存有你的三封手书，都写于一九九八年九月。内容是关于你那首《梅花丛中，雪松树下》的曲稿修改。其实，经你再三润色，我已感觉效果不错了，但你认为还有潜力可挖。于是又写信，反复研究最佳方案。从中我不但感受到你对南京的真情，更为你在创作上一丝不苟的态度所感动。是啊，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所有音乐家，不是都应该这样吗？汲取人民的乳汁，奉献最美的酿品，绝不应该有一丁点的浮躁心态。

你是个永远渴求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一九九八年你来信说：“这一个多月的抗洪镜头，天天吸引我去看，看了就激动，激动了就掉眼泪，看了还要看。”没有生活滋润，没有群众相伴，你就觉得寂寞、空虚、枯燥。二零零一年菜花金黄，柳絮飘扬的季节，应一位年轻作曲家的邀请，我们相约来到镇江市的江中小岛——扬中市参观访问。这儿是你六十一年前随陈毅军长渡江北上的地方。当年夜色中的扬中，芦苇丛生，茅屋油灯，给你留下难忘的印象。今日重返，目睹江堤、大桥、新楼，你感慨万千，连声惊叹：“换了人间”。回沪后，你来电：“扬中之行，很精彩，非常好，” “明年能不能再找个地方，出去转转”。我悟到了，你的作品之所以总是散发出青春气息，清新悦耳，奥秘就在于关注生活，充实情感，你始终有一颗滚烫的心。

星空里 ，我仿佛又听到你那富于感情的歌唱，忽儿激荡澎湃，忽儿舒展委婉，忽儿雄伟嘹亮，忽儿又诙谐欢畅，如彩虹，似梦幻，色彩斑烂，若隐又现。我仰天问风，敬爱的亚威老师，你现在哪里？钟山说，在霞光里；大江说，在浪尖上；群众（战士）说，你的歌儿在我们的心中。

“如今社会在飞速发展，部队也在阔步前进，写出和时代相适应的更好更新的作品，咱们这些从三十年代、四十年代过来的人，看来还得加倍努力才是哩。龙飞，龙飞！难道有谁认为不应当这样来提出问题吗？”你虽已离去，但是你的热诚嘱咐，殷切期望，将永远激励我去源泉深处，再觅新歌。

2003年3 月写于南京

沈亚威部长与原前线歌舞团创作室成员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