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历史,以史为鉴。其中智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知青岁月》是作者长篇著作《岁月如歌》的一个篇章。文章篇幅较长,由多个故事组成。为了方便阅读,分五期连载。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本期导读</b></h1>故事六:情缘<br>故事七:吃烧停半<br>故事八:扒火车 <div style="text-align: right;">作者:郝文波(前排中位,1966年乌达矿中毕业照)</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作者简介</b></h1>郝文波,回族,生于1947年。宁夏平罗县人,自幼生活在内蒙古。曾下乡务农,下井挖煤,搞过新闻,后来长期从事民族宗教工作。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过小说集《朝觐者》《苦爱》《足迹》等。于2013年被收入《中国回族文学通史》,其名字被收入《回族对伟大祖国的贡献》一书。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情 缘</b></h1> 我下乡那年,已经22岁了,青春年少,荷尔蒙在体内燥动。我曾暗恋过一个女生。我知道,以我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将带给她的是无尽的委屈,只好强忍着不敢表白。亲戚曾经给我介绍过一位,我为了能逃避下乡,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就在女方的父亲主动去我家商量订婚时,迎头见到我的父亲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我倒积极主动了,女方不干了。<br>在农村对于“阶级成分”更是严肃的、认真的、敏感的。我有自知之明,听到这个话题就躲着走。前边讲过,老地主死了,那个富农也卧病在床。虽然又补充了两个敌人,但这两人是贫下中农,只能作为运动中的一个玩偶,不能常抓不懈。人们又盯上了地富子女,人们嚷着要把那个当教师的地主儿子揪回来,但没揪成。就把那个上学的小儿子弄回来不让他读书。那个在队上劳动的儿子不敢懈怠,还可以随时对他取笑、奚落。他走在路上,说不定哪个孩子会打一坷垃,他只是扭回脸笑笑。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依着开玩笑揣摸他的媳妇,他从不敢翻脸。<br>有次,有个老汉不知什么原因,欠了那个地主儿子的钱,总也要不回来。起先,大家觉得老汉有钱不还,有点谴责的意味。那老汉恼了,从兜里掏出钱,拍着说,我有钱,就是不给你还。你这个地主羔子想咋?风头变了,立即有几个人同声斥责那个地主儿子,你想干什么。<br>老队长的女儿在宁夏找了个对象,女婿长的英俊,可女婿是个富农子女。队长的女儿回了宁夏,受不了那种待遇,不愿回宁夏,自己带着孩子在娘家过。那女婿每每回来,人们都指指点点。那男的没有发脾气和吵架的资格,只是一味请求,终究两个人离婚了。<br>那天,从老磴口来了一个人,说起来还沾点亲。他乡遇故人,我热情地领着去见他要找的人。他走后,村子里便传出风声,人们指指点点。房东的女人问我,我只是哭。<br>我十分清楚,严酷的现实摆在那里。“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我的档案里那篇“白纸黑字的罪证”怎么也抹不掉。说不清我是想脱胎换骨改造自己,还是为以后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为自己开辟一点生存空间,还是已经提前进入了那个被专政的行列?社员盖房子,我主动去帮着和泥,扔坷垃,等到招呼帮忙的人吃饭时,我借故走开。一个妇女难产,需要输血。我抬上病人,输完血,悄悄扛起锄头下地了。房东要去加工厂换粮食,借不上牲畜,也借不上自行车,180斤麦子我拿条绳子,背着去,又背了回来。我几乎每天都为房东担水,经常扫院子。春节期间,其他同伴回家了,我有家不能回。自己主动去找贫协主席,让他给我进行忆苦思甜教育。<br>我就像一只匍匐在渠沟里的野兔,尽量使自己的毛色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以躲过猎人的追捕。像只小狗四爪朝天躲避同类的撕咬。<br>我这个年龄的男人,在农村有的已有两个孩子了,因而我们三个男生的婚姻成为那些热心的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议题。<br>跟我同时下乡的一位伙伴,看上了房东的女儿,他说我和房东的关系好,让我给他当介绍人。我心里泛起一种酸楚的感觉。他和我虽然同在乌达,可原来并不认识。他比我小好几岁,一身孩子气。他可能听说了我的家庭情况,骄傲地告诉我:他父亲是工会主席,共产党员,叔叔在县武装部,几代贫农。<br>他手舞足蹈,兴奋异常,用他刚学的河套方言来说,对这门亲事,是满把手擤鼻涕——稳拿。<br>受人之托,我很认真地将他的意思传达给房东老两口。我特别强调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叔叔的政治地位。我回到乌达,还特意去他家看了看,他的家庭确实很好。他母亲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缝纫机、自行车,包括挂钟都有。尤其是那自行车,整个都用塑料布缠起来,立在那里。确实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家。他的父亲曾到村里见过房东和他们的女儿,老两口再次嘱咐我要帮他儿子说成这门亲事。<br>我满口答应,回到村里。我如实向房东老两口作了推荐,话里洋溢出赞赏、羡慕的神色。可是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已经对女儿的终身有了目标。我将这个看法告诉了那个伙伴,他说,没见别处来人。<br>那位伙伴不时再催促我,我又去了几次,女主人脸上揶揄的神情,更加坚信了我的看法。直到有一天出工,那女儿的姨姨见周围没人,指着我说:你真傻,人家想把女儿许给你,你怎么还看不出来。我又惊又喜,又觉得有点后怕。<br>他们不了解我,爷爷土改时定为“小土地出租”,四清划为“地主”。我的大舅是富农,二舅是地主,三舅是右派。文革期间,我回到原籍宁夏平罗,几乎所有亲戚都带着黑袖章。我不敢飞蛾扑火,我清楚谁嫁了我,将会是什么后果。我搬出了原房东家,我也告诉那位伙伴让他另去请人。<br>一天吃完午饭,我一个人斜倚在被卷上看书。推门进来一个老太太,是原房东的岳母。我慌忙放下书,起身为她沏了茶。她坐在炕沿上,胳膊撑着小炕桌,严肃地审视着我,仿佛是位外调干部。我站在地下不知所措很是尴尬。<br>她问我姓啥名谁,我如实道来。她又问老家在哪里,我说,父亲原籍在平罗通伏,母亲原籍在黄渠桥。 <br>黄渠桥哪里?高庄。<br>高庄,高庄谁家?<br>这是我最惧怕的,我吞吞吐吐。<br>杨家。<br>哪个杨家?<br>杨哈吉。(我外公去麦加朝过圣,是哈吉)<br>她一下子立起身子,下了炕,扶起我的头,看了看说:你的额头就像你舅舅。她抚着我的手,看着满手老茧:“真主啊,你是四姑妈的儿子,你怎么能受了这个罪?”<br>我的眼泪溢出眼眶,我母亲姊妹五个,她排行老四,四姑妈是人们对我母亲的尊称。<br>她将我推在炕桌上,让我坐下。她却谦卑地垂手站在地上,提起壶给我沏茶。<br>她告诉我,她原来和我的二舅住在一个村庄。我二舅除了地多,雇工多,还开了一个油坊。她的丈夫农闲时赶个小毛驴,在我二舅那里赊上油去别处卖。我二舅还有一个寨子,围墙打的很高。因为土匪郭栓子经常骚扰,每天傍晚二舅让周围的人都躲进寨子,还组织了枪手。<br> “哈吉爷那么尊重的人,见了我赶忙下了骡子,比在儿女上也称我姑妈,嘘寒问暖。有了难处,只要张口,他总会帮忙。”她深情地说:“我将来无常(去世)后,定要回老家睡在哈吉爷的脚下。”<br>过后她以不容置辩的口吻,对女儿女婿讲,要把外孙女儿嫁给我。<br>原房东借故去了趟乌达,去了我们三个人的家。对那两位的家庭景况评价极好。说起我的家,虽然家被抄了,炕上铺着席子,连条毡也没有,可我家规严谨。老父亲虽然戴着黑袖章,那气势不倒,老伴端吃端喝。几个墙头高的儿子,在父母面前都低眉顺眼,不敢高声说话。见了客人问候几句,赶忙退到外边去了。<br>我家里是那个情况,我不能添乱,这事我也不能告诉父母。我每天依旧荷锄扶犁、精耕细作,指望年底有个好收成。<br>直到深秋,我的三叔来看我。他们请了我三叔又提起这件事。我三叔做主,要给我定婚。我从队长那儿借了30元钱,8元钱买了半只羊,我俩骑着自行车去陕坝给她买了双球鞋,又称了几斤糖和茶。我的岳父将他自己买的一段呢子和一件衣服的布料晚上送过来。第二天,那两个伙伴用托盘托着那两件布料和肉、糖等送到了女方家,算是订了婚。当我们成亲后,她的姥姥感叹道,还是现在社会好,若是解放前,我们哪能跟你们攀上亲。我结婚要经过两道程序,首先是本人在公社领结婚证,然后还要经过阿訇念“尼克哈”。我们背诵了清真言,即“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穆德是真主的钦差。”这需要先用阿拉伯语,后用汉语说出来。<br>老阿訇问:愿意娶这位姑娘为妻吗?我说愿意。<br>又问她:愿意嫁给这个小伙子吗?她说愿意。<br>老阿訇又说,你原来在城里读书,她在乡下种地,如今结合在一起,这是安拉的安排定夺。你们要互相尊重,白头到老,以此完成婚约。在双方父母和众人的见证下,互相说色俩目。当我将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揽入怀中,我知道是外公的光环护佑了我。<br>我的新婚洞房是在岳父家的凉房里。一盘大炕,地下矗立着一个泥砌的粮仓。两床被褥,其中一床是我下乡时带来的,一床是弟弟曾经盖的,只是拆洗后换了一个较新的被面。我平日里戴着一顶黑色的兔皮棉帽,毛已脱光还裂开了口子。念“尼卡哈”时临时换了别人的帽子。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笼罩着,一点也不觉得难堪。我想,不管以后我怎么样,至少我的儿女在填写社会关系时,在姥爷那一栏里无比自豪的写上“贫农”两个字。早晨起来,她从炕洞里拿出一盏依然亮着的煤油灯。我很惊愕,问她是什么意思。她羞涩的说:这叫长明灯,它一夜不灭,证明我们会一辈子和好。<br>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吃烧停半</b></h1> 在农村,常听老人们讲吃烧停半。是说在生活中,粮食和柴薪一样重要。不知是指经济指数还是时间的付出。在乡下那几年,对于这句话,有了切身的感受。我每天上工,将那些裸露在地里的玉米高粱根刨出来,在锄把上磕掉土,装在箩筐提回来烧。可那些高粱玉米根毕竟有限,勤俭的人,往往提前就把它们刨了回去。<br>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在院子里砌着一个泥仓,将分到的玉米芯储存起来。他们屋里会摆着一个木制的炉台,炉台上支几节火筒。每天清晨,小心翼翼地揭开泥仓的门,数上几根玉米芯,顺手抓把碎草。当那碎草点燃,放上玉米芯,随着呼隆隆的一阵声响,火筒子就被烧红了。屋子里瞬即热了起来。能够有这种设施的没有几家。谁家院子里能有个盛玉米芯的泥仓,也是会过日子富庶的标志。<br>当庄稼已经泛青,大地披上了绿装,在满目葱茏青翠欲滴的春末夏初,那些干柴、玉米根,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我学着其他社员的样子,每天收工在渠畔阴沟里割些水蒿。一大捆晒不了多少。尤其是阴天,草也泛潮,眼看上工时间到了,浓烟滚滚,锅还是烧不开。<br>难忘那年冬天,我揣着12元钱,赶上车到临河城里去买煤。我挑了很多块煤,放在一个木制的箱子里。还不到一半,卖煤的人说多了,用大板锹铲下一锹又往回放了点。像称粮食似地,只看到那秤平了,才让我提走。那一刻,对我的震动很大,想起在乌达,烧煤从来用锹往炉子里添,那知道煤是按斤按量的。我将煤拉回家,舍不得用。去临河电厂捡了些煤核,谁知那年冬天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像蝴蝶,像棉絮,天空一片苍茫,已经记不清它下了几天。<br>终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原野村庄发出刺目的光。你无法分清道路、田畴,发脆的树枝被雪压断了,觅食的鸦雀整天攒在队房也轰不开。<br>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br>我住着为知青盖的房子。盖的时候,就偷工减料,把那些土坷垃垒起来,随便抹了点泥。人坐在炕上就能感觉到冷风嗖嗖。偌大的一个屋子里,只有两床被。那大炕空着一大半。屋子里虽然打了一个泥炉子,也安了火筒,谁知从临河电厂捡来的煤核根本点不着。我拉回来的那点煤每天数着烧都不够。<br>屋里原有个小水缸,怕冻裂,换成水桶。水桶里的水,能结成冰,只好每天晚上倒了,清晨再提水。火炉子上放的茶杯,第二天竟成了冰坨。靠北的墙上因潮湿,结成了霜,屋顶的柳芭被那白色的晶体点缀的繁花满枝。过年了,远处传来了零星的爆竹,我心血来潮,随口吟道:<br>窗外千里雪飘<br>屋内四壁冰封<br>横批:独居寒宫<br>我兴致很高,给来串门的大队会计说了,准备写副对联。他听了,忙捂住我的嘴,我一下子清醒了。可我的癫狂劲不可遏止,在笔记上写着有这样一段:<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风从破门缝中吹进,</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夹杂着雪花,</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严寒侵透了房壁,</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柳芭上缀满了串串梨花,</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棉衾不抵三九寒,</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靠着彼此体温啊,</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熬过一天又一天,</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挽起手,肩并肩,</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用坚韧去战胜苦难,</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愿在那温暖的日子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不要忘记寒冷的今天。</div>我抚着她,慎重地向她承诺:我一定要将你带回城里,缝纫机会有的,自行车也会有的…… <br>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扒火车</b></h1> 看过《铁道游击队》电影的人都会记得,那些游击队员面对飞驰的火车一个健步跨过去,伸手抓住火车的扶手,那矫健的身影使人难以忘怀。“文革”中,我们“大串联”时,走南闯北坐火车不要钱。后来又让我们“复课闹革命”,其实,还是斗老师批校长。那些年我们的心都搞野了,胆子也练大了。尤其对我们这些看着别人坐火车、我们背着铺盖徒步从乌达走北京的人,好像我们吃了亏,心里憋屈的慌。也许是受了那个电影的启示,于是我合了几个同学从乌达坐上火车往西,经武威、兰州、郑州、北京,又回来了。一路上经常查票,我们往厕所里躲,往椅子底下藏,想尽办法还是被赶下车。更要命的是我们走散了。我只身一人趴了货车到了郑州。我看见“郑州”的站牌,要下,可火车不停。我像那个游击队员一样慢慢溜下来,抓住了扶手,待火车速度稍慢,往下跳,差一点被卷入车轮低下。自此,我再不敢扒货车了。没想到下乡后,因为没钱买票,我们还得趴货车。乌达、临河是两个大站,经过的火车都要停下来来加水。站台的车皮往往被调度车头拉来倒去,选不好,会向相反的方向驶去。每次趴车前,我们先在铁道边溜达,瞅准了,躲开来,直到车头挂上车皮再赶快趴上去。记得有一次已是深秋,我回临河趴了一辆煤车。煤是洗过的,湿漉漉的,装的也很满。只是在四个角留下刚好能躺下人的空隙。那年月趴车的人很多。火车一路向北,寒风刺骨。不一会儿,那些煤都冻得硬邦邦的。我竟穿着绒衣绒裤和凉鞋。很快我被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两排牙嘚嘚地响。我努力将身子向煤里蹭去,但是煤如顽石,似乎血液都凝固了。我使劲搓着脸和耳朵,生怕耳朵被冻掉。想下车都来不及,火车一声长鸣,吐出团团浓烟跑得更快了。幸而旁边那位穿了件皮袄,他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我卷曲着缩成一团。到了临河我四肢都活动不了,那个老兄不知怎么把我弄下车。看见来人,他撒腿跑了。我提着一包准备结婚的用品,满脸乌黑蓬头垢面极其狼狈,被乘警带在侯车室。我说我是知青,他怎么也不信。他押着我,在车站转了一圈,碰到一个校友,才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