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石留痕

天府头条

◾️杜阳林



离开乡村的几十年里，我无数次回望童年的那片故土，打捞时光中的悲喜交集。当我写下“界石”两个字时，感觉沉甸甸的份量仍旧搁留心头，有着当年的余重和生冷。

有过乡村生活的人，对界石不会陌生，田地、房屋、山坡，都是凭靠这种石头分疆约界。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旦守在了应该守护的位置，在生活中就具有了神圣的意义。乡村相邻的田地上，在地块两端，各埋有一块界石，界石与界石之间，刨出一条笔直的浅浅的沟槽，称为“界沟”。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螺蛳，胆大顽皮，但从不会去触碰界石。它的庄严与重要，早在父母谆谆告诫之前，便已作为一种乡村的遗传密码，深深融入我们的血液之中。

母亲谨守界石划分的范围，翻挖土地，种植作物，距离界沟还有两指宽的地方，自觉收住锄头。大壮有一块地与我家相邻，他从他家地块的边界翻松泥土，到了界沟处，看了一眼弓着腰背，也在翻挖土地的母亲，悄悄将锄尖伸过去，挖到了属于我们的地界。

大壮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侵犯我们的地块了。母亲站起来，风吹拂着她清瘦的脸，她抹了一把额头凉凉的汗，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看到大壮的锄头毫无顾忌地越过了界沟，她眼里现出一丝迷惑的神色。

母亲低头继续做事。田地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大壮不过分越界，母亲认为也就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大壮干完活先行离开，母亲来到两家地的界石中间，目光拉成一把长长的尺子。不是她眼花，大壮将原本笔直的界沟，挖成了抛物线，如同天狗吃了月亮，我家的地被啃掉了一块，形成了月牙状。

母亲心神不宁地想了一晚，她觉得大壮可能不是故意的，一时没看清，锄头越了界，说不定明天就会更改过来。

第二天，大壮来撒麦种，眼见他要将种子撒到我家地界里，母亲喊了一声“慢”。大壮拧起两道浓眉毛，歪头看向母亲。

母亲还未开口，兀自涨红了脸。她指了指两边界石，提醒大壮越过了地界。大壮反唇相讥：“你说我把界沟弄得不直了，我看你是眼睛出了问题，从界石看过来，现在才是对的。”母亲再次看看两家地块的中间，确认大壮越过了界石。

大壮不肯退回界石两端形成的直线界沟。无奈之下，母亲只好请来生产队长解决。队长一看两端的界石，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壮侵占了我家地界。队长指着大壮：人家孤儿寡母的，你这样贪心，还让人家活不？大壮不敢顶撞队长，嘴里依旧嘀咕个不停，说一个寡母子，争啥界石？

童年的我常常听到类似的说法，孤儿寡母的，有就不错了，还想争啥子？父亲英年早逝，家中折了顶梁柱，母亲以她一人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无论她如何要强，遇事不管对错，都因寡妇身份先矮了三分。那时大家都穷，生活在乡村的人，理应抱团取暖，共御风寒，现实生活中，却是弱者对更弱的人龇出尖齿利牙，能多占别人一点便宜，就不会轻易放过。

村上侵占他人土地的不是孤例，即便巴掌大的一溜儿地，也会有人强占。农民靠种地吃饭，土地生养作物，大方馈赠于人，缺了土地，农民便是无箭簇的空弦，无米的巧妇，无水的泉眼，空有干劲也一筹莫展。多占那一小块地，夏天就可能多掰几个苞谷，冬天能多收几个红苕，这些食物看上去稀松寻常，但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可能就是一次能否度过春荒的分水岭。



母亲知道他人怎样想的，她也恨不得分到名下的田地能再宽点。她不怕流大汗出大力，只要能让我们几个缺爹照拂的孩子吃饱肚子，宁愿开荒拓地，也不去打界石的主意。

界石保护了我们的田地，同样也保护着屋舍，包括房屋基地范围内的树木、蔬菜和花果。

我家屋后有一排树。这些树是父亲在世时，从山上一棵一棵背回来，带着憧憬和欢喜，栽得整齐成行。父亲离世太早，他为什么要栽这一排树，我不得而知。但我恍然觉得，树干上还留着父亲掌心的余温，树枝上还延伸着他未竟的心愿，树叶上还招展着他深沉的叮咛，让人心念牵动。对于我家来说，这排树不仅是成年的树材，还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念想。

在邻居单全眼中，这一排树应该属于他家，我们不配拥有，要想据为己物，他决定“伪造证据”。单全挪动我们两家之间的界石，靠向我家一尺多远的地方重新埋下，原本栽种在我家屋基附近的树，进入了他家的地界范围。

我们自然不能接受这种强占行为。我围着界石一圈，越看越生气，界石原本有半截埋在两家分界的泥巴中，露在外面的一截已经长出了青苔，单全重挪地方，挖的坑不如之前深，向下栽了一小截，界石在青苔映照下，新鲜痕迹特别明显。界石经受了“强制搬迁”，像是惊魂未定地暂时落脚，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我指着界石的苔痕，问单全是怎么回事，他傲慢地操起两只胳膊：“有本事让石头回答你。”一番争论，单全见一个“三寸丁”的我，还敢和他犟嘴争辩，索性一掌重重推搡，我被掀倒在地。

眼看单全就要对我施以拳脚，母亲赶紧闻声跑来，站在我前面，挡住怒气未消的单全。母亲害怕我挨打，说既然扯不清界石到底是摆在哪儿的，请村干部来论理吧。



单全面对村干部的询问，不慌不忙地抛出一个陈年依据。他说某年某月某日，我父亲向他借过十斤麦子，后来没还上，愿意拿这排树作为抵押。他念我家日子过得凄惶，一直拖着没来要债，如果不是明年他要送女出嫁，需要一点木材做嫁妆，也不会旧话重提。

这就难住了村干部，将脸转向母亲。母亲脸色发白，她从不记得父亲向她交代过借麦一事，也没有说起过还不起麦子，就要拿树抵押。

一边说界石挪之有理，但又没有借麦子的任何凭据，也没有一个证人可以证明；一边说闻所未闻此事，但也拿不出证据表明没有借麦子。村干部苦着脸让我们暂且搁置纷争，随即离开这场难断的邻里纠纷。村干部前脚刚走，单全就冲我们挥舞拳头，威胁母亲，一切都按“现在的界石”，确定这排树木的归属。

那是一段让人难忘的日子。单全承认他让界石长了脚，但长脚的依据却是我家亏欠在先。父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单全满村说我家坏话，白白赖掉他的麦子。村里竟有不少人偏向他的“阵营”，责怪我们不地道。

腥臭的口水和无稽的指责，如洪水泛滥。我好想一夜长大成人，能和单全打一架。母亲默默承受闲言蜚语，不管单全编造出多少荒唐的情节，她认准了村中划分各家各户的地界，界石就该有它明确的位置。

母亲相信界石会还我家一个清白。哪怕它看上去如此被动甚至孱弱，被单全搬来挪去，不能做出半点反抗。母亲快被尘世的责难压弯了腰，她依然还在心窝，护紧了这块平凡的石头。

这场漫长的界石之争终告落幕，村干部选择站在了我们这边。母亲的执拗，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以为，这个身为七个儿女的寡母，会轻易妥协这场纷争。也许是母亲苦苦守护的界石，给了她一份信心和坚持。

界石和人之间，就是这种微妙的存在。界石是一种保护，也是制约，让人各自看清自己的疆域，不至将手伸到别人的地界。农村处处有界石，就连山坡都有界石划分，越界会引发各种骂仗和纷争。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能在山坡捡拾枯枝败叶当柴禾，能用镰刀砍削连着草根的泥皮，背回猪圈垫作粪土。

童年的我上山捡柴，捡得实在艰难，越过我家的山坡，拾走人家掉在坡上的一根枯枝。我被人告发，这家山坡的女主人，是村里有名的火爆脾气，她堵在我家门口，骂足整整一天。母亲羞臊得不行，手握黄荆条子，把我关在家里一顿痛打。

此后，我每次上山“砍坡”背渣土，或捡拾柴草，母亲都会叮嘱我，千万看着界石，莫去人家的地盘伸手。我知道越界会惹祸上身，还会招来羞辱，一直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的行为。

有一天，母亲和我干完农活，路过我们的坡地，她看向与我们相邻坡地的豆秧子。这是村里李婶的山坡，老人家岁数较大，眼睛患有白内障，两腿又有伤痛，她好不容易在坡上种了一些绿豆，眼看豆子过了成熟季节，快要掉在坡上，李婶还没有摘豆回家。

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别人的东西莫沾，别人的财物莫拿。现在，她一直看着人家的绿豆干什么呢？母亲没有言语，在细风中站了一会儿，忽然掉转步子，走向李婶种有绿豆的山坡。

我心里慌张极了，魔怔一般站在原地。母亲不慌不忙地采摘豆子，几个村里人扛着锄头走来，他们原本有说有笑，见到母亲蹲在李婶的豆秧子前，彼此对看一眼，一脸狐疑地悄声走过。

母亲翻着豆秧子认真查看，确定已将绿豆摘尽，小心地将豆角放进篾背篼，叮嘱我：“你跑得快，给李婶送过去。”

原来母亲是遵守界限规则的，我欢快地应答一声，赶紧顺着下山的路，向李婶家一路小跑。

眼神不好的李婶，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气鼓鼓道：“我晓得你是寡妇的儿，你妈好能干，连我这个老太婆的便宜都要占，你来干啥？”

母亲采摘豆子时，已有嘴快的人告知李婶，说她的绿豆被“偷”。我没有解释，搁下背篼翻转，确保没有一粒豆子遗漏。李婶伸手一阵翻摸，声音带了一点惊讶：“是我家坡上的豆子？”我告诉她，是母亲让我送过来的。李婶嘴唇抖了抖，拉住我的手送我走出她的院坝。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后来我外出念书、工作，定居于城市，母亲请人写来书信，不时说起关于界石纷争的事。这是乡间屡见不鲜的争夺，为了抢占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有人打得头破血流，有人闹得兄弟成仇，有人扬言要踏破人家祖坟，还有人因为界石之争招来了牢狱之灾。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在乡村，记忆却从未远离界石，它原本以忠直公正的面孔存在，却成为各种事端的导火索，上演着乡村的爱恨情仇。

光阴流逝，乡村发生了巨变，母亲永远离开那片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今年回乡上坟，我在熟悉又陌生的田间地头走了一圈，现在的乡村，几乎找不到界石的存在。

村里的青壮劳力，大多选择外地打工。我和村干部多番努力，村里已经通了天然气，再也无需捡烧柴禾煮饭。山上的野草和灌木繁茂生长，此前我走得烂熟于心的羊肠小道，得手持镰刀，一边开路，一边才能前行。

春节回老家，乡亲们大包小包地回归故乡，热烈地寒暄，真诚地问候，再也不会因为谁误捡了荒坡一根树枝，或争一块田地的界石，闹得不可开交。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早已不为村庄发生过的一些事耿耿于怀。有形的界石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大多消失于历史河流，无形的界石，却在人的心里，深深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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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杜阳林，中国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全国晚报都市报新闻奖、四川新闻奖；著有多部小说、诗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