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此去永嘉无多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老爸说,他在永嘉有个朋友叫陈龙(音),好多年没见面了。我说,那我带你去碰碰运气吧。老爸年事渐高,近年以来,身体亦有愈下的趋势,他有这念想,随口一说,我也不想在心里搁着,直接就付诸了行动。</p><p class="ql-block">        说是住在黄田的,电话号码却落在了老家,只能走着看看了。一家子从市区出发,过江滨路,跨了桥,只二十分钟多的路程,便到了黄田。说是街道,却更像是一集镇,又根据老爸提供的线索,是教过书的,导航到了黄田小学,逢是周末,只有保安守着门,问起,说有听过这名字的,却没联系方式,只能悻悻作罢。</p><p class="ql-block">        回程,若不是孩子们在商场上游玩一阵子,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来回了。此去永嘉,相对儿时于大山深处的行程听闻,甚是便捷。而我心底偶发的感慨,又因为老爸日渐衰老却萌发蓬勃的念想不遂,异化成时空向旧的事物生长,包含着永嘉这一地名,回归久远。</p><p class="ql-block"><br></p>  <p>二</p><p>        公元323年,东晋永昌二年,太宁元年。晋元帝司马睿病死,晋明帝司马绍即位。此是王朝皇位更替,皇权交接的一年。这样的年份,注定会有更多相较的大事发生。</p><p>        这一年,偏隅东海岸的瓯地,设置了永嘉郡。从原来临海郡析置出来,辖永宁、安固、横阳、松阳四县,治永宁,建郡城于瓯江南岸。</p><p>        永嘉,水长且美。永是水长,有象形的意思,嘉是美好,有会意的味道,这样的语寓,很好地符合了这带地方的地理特点,无论是永宁江(瓯江)、安固江(飞云江),还是礁曲的海岸线,都婉转契入此地皮骨里,眼波中。矣长矣美,若兮似兮。</p><p>        之于这样一个行政域名美好被赋予后,新的郡城自然也就开建了。久远的时空漫卷中,许多真相会在流转中不断剥蚀,且以传奇的色彩口耳重构,白鹿城就这般在此方土地上呼之而出。说郡城建造之时,有见白鹿衔花而至,祥兆天旨,故而名之。</p><p>        而郭璞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这位文学与学术皆名躁当时的奇才,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堪舆研究上的成就传奇。风水祖师爷,就是后世对他共同的尊号。但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亦一直在这个时代的边缘行走,从河东闻喜老家出发,到河南洛阳,又到江左建康,经历了晋王朝衰败南迁,一路上他也努力试着向王朝中心走进,也曾与中心人物核心事件有过瓜葛牵连,谋得一官半职,却始终只在王谢等士族豪门的阴影下,以方士的身份献策谋事。之所以来到永嘉,据说是为了避乱求存,恰逢郡城开造,于是有人推荐了他。他也没有推辞,选址设计用心戮力,山形应七星,市井合五行,把一座城打造得妥妥当当的,服贴了千余年的时光。</p><p>        这一年,郭璞四十八岁,正是人生识见储用的饱满时期,于他而言,白鹿城大概是一次意外偶遇的才华乍露,但对此地来说,便是标志生成世代相承的耀眼长存。郭公山上的风雨千年,冲刷不了郭璞登临选址的足迹,更因时光流转,愈发清晰显明。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以后,郭璞行走的脚步便嘎然而止了。史载东晋丞相王敦欲起兵举事,让郭璞卜筮吉凶,“无成”的卦象解读让骄横的权臣大怒勃然,于是斩首南岗,成了他生命最终的圈注。</p><p>        精于卜筮,死于卜筮。宿命无常,权力的荒诞让人间置于危卵,甚至有着超强预感的智者,也难摆脱其中。而千百年后,亦不知风雨沧桑几度,那座城却依旧记住了郭璞,把一座山命名为郭公山,以山之不朽念其不朽。眼光掠影,山下广场的石塑雕像挽髻拂须,持经掐指,仙风道骨,便是这里的生民把一腔念想凭吊,放在他的身上,放在自己的心里。</p><p>        是的,从历史长贯的眼光来看,郭璞的行脚并没有止步南岗,至少在一座叫白鹿城的地方,是与此间历代生民同频共进的。从过去,直到未来。</p><p><br></p>  <p>三</p><p>       之后,公元347年,离新郡建立二十余年,又一位太守来此历任。</p><p>        可以说,期间更不止一位太守经历永嘉,但多被历史风尘蒙垢,而他之所以被印记深刻,是因为他叫王羲之,后世称之为书圣。</p><p>        也正是这身份传奇,让书圣的脚印深烙其里,哪怕是历经千余年的时光磨损,反而更加埕亮耀人。墨池坊,据说就是当年书圣磨墨练字之所,现如今,是实实在在的地名,一条老街巷,穿越在城市的繁华中,还能看到不少时空向后的片段。</p><p>        又有说法,王羲之任永嘉郡太守期间,“出乘五马,老幼仰慕,为立五马坊。”至清代,改坊为街巷,便有了五马街的称谓。而如今,五马街已成了标志性的城市商业街,人流熙攘,热闹非常。</p><p>        从会稽到永嘉,在那个时代走来,确实要费些时日,却也非遥远难及。只是,与郭璞一样,王羲之于此间的脚步行迹,多是源于口耳传奇的沿谈,并没有明确的信史记载,但不管如何,这里的人们一直笃信,书圣的脚步一定是来过这里的,他提笔挥毫的墨色,也一定与这里的山色有过感应交流,泼散写意,潜云入地,为这座城留下了文墨渗深的风物底里。</p><p>        而谢灵运以永嘉郡太守身份的到来,确是有信史记载的。那是公元422年,建郡近百年后,这位中国山水诗的鼻祖来到了永嘉,作为政治失意的“流放者”,谢灵运在郡守任内,常常是“遂肆意傲游,遍历诸县,动辄旬朔(十天半个月),理人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致其意。”不理政事,自然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合格地方官员,不过在此期间写下颇多数量的山水诗,却为永嘉的“水长且美”,作了最好的艺术诠释。</p><p>        谢灵运的脚步是匆忙的,既无心于此,那只能留恋山水间的忘情暂时。但有意思的是,于一个地方而言,官员的政绩也是暂时的。倒是有吟诵此处诗赋文章流传,方为人间美事,千古颂念。以某种意义来说,在更长的时空尺度上,于历史价值评价,实用主义常常会让位给虚夸的文化渗透,一个文人官员的到来,他禀赋的文化价值,往往是这个地方往后承传的最大财富。也或某种意义上说,于皇权体制下,对当地百姓而言,有时官员的无为,反而是最大的作为。</p><p>        确实,谢灵运那匆忙的脚步,以及短短一年的任期,甚至是后来悲摧的人生结局,并没妨碍这里的生民对他的念想,谢池坊、池上楼,古迹犹存。他留下的诗歌,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类妙言精句,更是被刻录诵读念念不忘。</p><p>        一时王谢堂前燕,相继飞入此中来。可以说,自晋王朝南迁以来,东瓯这块后来被称之为永嘉的土地上,便因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地缘靠近,变得相对闹热起来。自然一些文化脉流也随着当时中心人物的足迹承载而来,特别是像王谢这样影响顶峰的文人临光,于其中文化浸润,便成了“水长且美”最初原胚上的花釉,千百年来,风雨无蚀。</p><p>        有意思的是,也是在晋王朝,此前永嘉曾作为晋怀帝的年号存在,而“永嘉之乱”(311年),直接导致了晋王朝的光景没落,南迁半壁的种子亦是由此种下。间隔十余年的时光,此永嘉与彼永嘉并无瓜葛显明,只是其中因缘,又似冥冥难灭。水流不息,长久美好,愿景如斯,愿乎如此?</p><p>        而于永嘉这方水土,若要视觉更原初的胎胚底色,则不妨暂停向前,先让脚步回溯至更久远的过去,迈向那个被视作蛮荒的野旷,寻找起始的云涌风动。永嘉之前,瓯居海中。</p><p><br></p>  <p>四</p><p>        瓯之所谓,一说是“瓯”字古音通“区”,区为山林河流险阻之地,意指山高水远蛮荒处。又一说是“瓯”意为陶制的小盆,乃此地擅产。久远考据,种种揣延,仁智各见。</p><p>        而东瓯者,乃东海沿域,瓯地东也。东瓯王,顾名思义,便是东瓯这片土地上的王。据说,是为此地越跨蛮荒的拓启者。    </p><p>        公元前192年,汉惠帝三年,越王勾践后裔驺摇因佐汉没秦破楚之功,被封为东海王,都东瓯,世称东瓯王。</p><p>        驺摇虽说是勾践的后裔,但距卧薪尝胆的祖先,已隔了十三世之久,亦可谓远也。而越国自越王无疆败亡后(前306年),宗室各立,东瓯王,即瓯越王,则是其中主要一脉。延续近百年后,始皇一统,设闽中郡,废王为君长,并赐姓驺、骆(意为驯服的良驹),于是作为王的继承人之一,原本的欧阳摇也便成了驺摇。秦末之际,诸侯纷起,驺摇也度时乘势,率众起兵。良驹确实是良驹,驯服却是始皇一厢情愿的美好,由于选择站队汉刘邦一方,先是受封海阳侯,称为闽君,后又因“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终得以“东海王”的封赐荣耀。</p><p>        可以说,驺摇被封为东瓯王,是一次王国复兴。之前,东瓯王柞延续,已经六代,东瓯虽有王国之谓,但地处蛮荒,部落盛行,至秦后被降君长,王国已是崩颓。驺摇受封后,则可名正言顺,自是不辞心力,励精图治。可以想象,当驺摇以侯王的身份在他的领地里涉行时,他的脚步是无可阻挡的,哪怕是丛林与滩涂的诸多险阻,披斩荆棘,跃马横渡,皆是一往直前。至于其间面对 “断发文身”,以蛇蛙鱼哈为食的部落生民,或需征服与或与教化,更是不容置豫。从社会原始的自由生态,到王权构建的等级秩序,是社会进化的必然。于此地生民而言,幸或不幸,其实也很难说得清楚。不过,因此带来的社会体制迁变,生产方式改进,以及此后人文渐次渗透,东瓯的蛮荒也就慢慢融入大汉风气之中。</p><p>        也因为如此,驺摇被奉为东瓯的人文始祖。东瓯王柞绵延,上下经历九代之多,唯独驺摇被作为神佛来膜拜信仰。华盖山下的东瓯王庙,祭祀的就是驺摇的功绩往事,至于今日,人们还把此地的香火缠绵人间祈求纳入其中,袅袅氤氲,生生不息。</p><p>        驺摇之后,东瓯王得以袭承。由于与同为越王之后的闽越王之间存有端隙,并引发战争,同宗相残,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请求汉王朝支持,汉兵至,闽越兵退,汉兵退,闽越兵复扰,驺摇之孙东瓯王欧望不堪折腾,请汉王朝求纳迁移,汉武帝准许,欧望率部众4万余人北上,被安置在庐江郡(今安徽舒城地区),欧望也被降封为“广武侯”。时为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自驺摇后,东瓯王又历经55年,归于历史终结。而东瓯之地,亦划归于会稽郡。</p><p>        偏隅的王国,蛮荒的边缘,亦非桃源世外。在战火熏燎中,迁徙的脚步成了终于的选择,故土难离的坚涩只能在一路霜风尘土中掩着泪迹不停擦拭,只是也会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在时光掠影中不断繁衍与外来纳入后,又重新把荒凉处描绘铺陈,与旧日的底色一起沿流而下。</p><p>        耐苦任劳,又不乏循势机变,且敢于走出去,是这里人们赋传的秉性基因。可以说,从蛮荒开始,一路走来,部族离合,王国兴复,历经迁变,但东瓯的底色,也就此打下了。</p><p>       有意思的是,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大明开国功臣汤和病逝,朱元璋追封其为“东瓯王”。汤和生前就被封为信国公,曾被委以抗倭重任,他的脚步穿行在昔日东瓯王荣光披及的土地上,眼光打量,细思防御战备,于是疏浚新河,两边渐成街市,成了后来的信河街。</p><p>        此时,离曾经最后的东瓯王也有千余年的时光,此地又已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温州。</p><p> </p>  <p>五</p><p>        从永嘉到温州,其实不是两个地方间的行走,而是在几乎相同的空间固定,时间向前走了一路的沧海桑田。</p><p>        公元675年,唐高宗上元二年,从栝州析置温州,辖永嘉、安固两县。温州作为一个行政域名,首次出现在中国历史的行政域名中。而之所以称温州,据说是因为此处天气温暖,“虽隆冬而恒燠”的缘故。</p><p>        唐高宗应该是一个很重情感的皇帝,也正是他对一个女人宠到骨子里的信任,成就了中国王朝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武则天。此时,已是高宗执政后期,因风眩症身体欠佳,由武后武则天代为行政,大唐形成了天皇、天后并称“二圣”的独特政治格局。这一年,高宗的病情也更加严重了,又遇上太子李弘病死,武则天摄政,基本做到了事实上的皇权独揽。也不知道是天皇于深宫里需要点温暖,还是天后感觉到位高处有点高冷,温州就这么出现了。没有证据说明这其中有某种因缘关系,却总有那么一种感觉渗透出来,一个行政新域名的出现,冥冥中总似乎契合着什么。</p><p>        而于我希望的是,在历史冰冷的权斗纵贯之中,能有一丝情爱的温暖偶然乍现,哪怕是一个念头勾起,一个地名刻意。譬如温州被圈定的现身,除了天气的温暖,或许还有强大者心底脆弱不堪的召唤。</p><p>        温州来了,就是这么来的。而在温州出现之前,永嘉亦已经历了曲折几番。此前,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永宁、安固、横阳、乐成四县合并为永嘉县,归属处州。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改括州为永嘉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又改永嘉郡为括州。一年后,析括州之永嘉县置东嘉州。贞观元年(627年),废东嘉州重隶于括州。直至从括州析置温州…可以说,从永嘉这个行政地名的出现,日日月月年年,经历朝代更替,郡县反复,这一路走来,至于温州出现,又是352年。</p><p>        改地名,变区划,似乎是历代统治者对王土拥有的某种支配式爱好,有时或是出于某种现实管治目的,而有时候仅仅就是心血来潮而已。此后,关于温州与永嘉的域名还在不停变换着。</p><p>        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温州又改成永嘉。</p><p>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复改永嘉为温州。</p><p>        就这样反反复复,也因为如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永嘉与温州似乎都是难以分清的。期间,人物络绎,陶弘景、玄觉法师、孟浩然、韩愈、王开祖…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却把脚印足迹留在这片历史尘土之下的,于时间嘀嗒中在一个地方的底色上勾勒描色,众构出一方水土的风采传承……</p><p>       亦由于地域原因,瓯居东海远,期间无论是永嘉还是温州,于时空辗转中,置于轮番坐庄的王朝版图里,都还是属于偏隅流放之地。自然地域色彩的浓淡轻重,相较中原厚土便似有无足的味道。直至数百年后,政治文化中心偏移,宋王朝又一次南迁。</p><p>        确有意思的是,晋王朝南迁,有了水长且美的永嘉郡诞生。而至于宋王朝南迁,虽隆冬恒燠的温州则有了文化突发的繁荣。</p><p>        影响深远的永嘉学派,大概就是这样有了茁壮成长起来的气候土壤。</p><p><br></p>  <p>六</p><p>        公元 1197年,是为庆元三年。赵氏南宋苟安半壁,已有七十年。曾经的亡命奔逃,以及靖康耻的疼痛痕迹已在一个王朝心底慢慢淡化。北伐虽于君臣嘴上未忘,甚至偶尔还会有干戈相向,但党争更是朝堂的旋律经常。</p><p>       这一年,四十八岁的叶适,受党争牵连失意被贬,差知衢州,干脆一推了事,回到了老家温州永嘉。彼时,这位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已在宦海浮沉近二十余载。望天命之年,热情一腔几经挥洒,艰涩回家路,进退得失心,望眼唯茫茫。</p><p>        而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庆元党禁进入高潮,胜利者以朝廷名义颁立《伪学逆党籍》。而所谓伪学,就是当时时兴的道学,名单共有59人,朱熹是为伪学魁首,叶适亦名列其中。</p><p>        道学,又称宋学,新儒学。汉武之后,儒学一统华夏,孔孟文章成为国学经典,包含释注全凭官方圈定,更不能有个人任意理解发挥。而至于宋,政治风气相对开朗,自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后,思想的自由度又有了一个新的拓展,儒学虽还是官方主流,则求知欲的本能,让不少学者可以个人理解对儒学典章进行系统阐述,思辨传承,蔚为风尚。即所谓道学也。于当时,道学又主要分为三大学派,即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以及提倡事功的浙东学派(永嘉学派、永康学派、金华学派)。</p><p>        1175年,南宋淳熙二年六月,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朱熹与陆九渊兄弟,就理学与心学,进行了三天的哲学式辩论,史称鹅湖之会。</p><p>        在这次影响后世深远的辩论会上,朱熹阐述理学的核心是,万物源于理(也就是道),理赋气则有事物各形,即所谓的器,要想了解事物的道理,就必须通过行动实践,以达到格物致知。而二陆则以为,心就是理,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万物的道理就在你我心中,而要明白这些道理,只要不断反省内心就可以了。辩论的全景细节已不得而知,但思想光芒的碰撞,在那个习惯自由钳制的年代里,追及原初,溯至根本,星火激烈,殊为难得。</p><p>        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二十六岁的叶适赴武义招明山访学吕祖谦。在一程欢跃的脚步后,叶适得以与吕祖谦、陈亮等相聚会论。而鹅湖之会的主持者,就是吕祖谦。有意思的是,吕祖谦是金华学派的代表人物,陈亮是永康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则是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此际,吕祖谦三十九岁,陈亮三十三岁。正是学富才涌之年。更年轻的叶适,还是少年时就师从当时名儒,永嘉学派开继者陈傅良,此后脚步跨山越水,四处游学交友,学问自是日益精进。对于叶适这位好学的年轻人,吕祖谦给出的评价是“后生可畏,非虚言也,相已相见,深得其要领,恨不得闻其一二…”而陈亮给出的评价是“聪明颖悟,其视天下事有迎刃而解之意…此君更过六七年,诚难与敌…”</p><p>       可以想象,当这三位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聚在一起的时候,探究穷理,把盏忘饮,转瞬星华见晓,不知何等快意。他们之间碰撞讨论的激烈未必就逊于鹅湖的那场唇枪舌战,只是他们论辨观点更加私密趋同,不为世人更多关注而已。</p><p>        主张事功,经世致用是浙东学派的思想核心。 他们反对空谈义理,反对道器二分,主张义利统一,并提出了工商皆本,藏富于民的经济思想。于彼此间,他们不拘门户,相互融合,吸纳补长,又有各自的地域特色。“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这是事功衍生的基础前提,而相对永康学派提出的“义理之学不必深穷”,永嘉学派则主张义利并举,把功利与义理结合起来。至叶适发扬光大后,更是形成了朱学、陆学鼎立而三的局面。</p><p>        当然,永嘉学派的蓬勃,不仅仅是叶适一个人的功劳,源起于北宋庆历年间王开祖、丁昌期等人学术思想,至南宋郑伯熊、薛季宣、陈傅良等穷心修治,承接创新,逐渐形成学派气象,而到了叶适,则“一洗之”达到了一个新的成就高度。</p><p>       或以现代眼光来看,义利并举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在当时,把义跟利并列一起,如同男女平等,却是很不容易的创举突破。</p><p>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以说,在传统儒学体系里,义与利是相互冲突的。对于义利的选择,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p><p>        也因为如此,相对于提倡事功的永嘉学派,在专制皇权之下,朱熹的理学先天就有着不可言喻的正确。存天理(代表善良),灭人欲(代表邪恶)的观点主张。更是为统治者提供了秩序维稳的理论导引。</p><p>        庆元六年(1200年),七十一岁的朱熹在庆元党禁中去世,但很快就得到了平反。宝庆三年(1227年),被追赠为太师、信国公,在朱熹去世后二十多年后,朱熹的理学就成了朝廷力推的官学。此时,叶适也已去世四年。往后,朱熹成了自孔孟之后大圣人,世尊朱子。</p><p>        定于一尊后,朱陆亦趋合流。而叶适勤于授业,却也有“水心工于文,故弟子多流于辞章。”的评说,叶适去世后,永嘉学派影响自是趋微。宋后元明清,专制愈发,朱熹理学更是大行其道,不过永嘉学派亦是作为一门显学存在。没有朝廷官方力挺,却于务实层面,又不得不遵循运用,甚至易义加利。亦可见其现实生命力之强。</p><p>        不得不说,在温州的这片相对偏隅的土地上,能够蕴育出影响历史的一大思想流派,确实令人刮目。或看似是一个偶然的奇迹,则又其实内含着必然的演变因缘。</p><p>        即使是中国封建王朝史上思想最开明的两宋时期,一个学派于一偏隅之处萌发壮大,确是有概率性的。但温州永嘉这片土地的赋彩,从东瓯王塑就底色开始,在滨海江流的荡漾下,就有着无限塑就可能,水长且美的文化渗入,隆冬恒燠温暖土壤,地处偏隅的生存动力,无不刺激着永嘉学派的基因脉动,当南迁后政治文化中心再一次靠近后,这棵学派的大树就这般不可避免地生长壮大了。</p><p>       虽后趋于边缘,但源自温州这方水土的润滋,事功的基因亦一直绵衍。水心驻足祠奉之后,温州辈出的人物中,张璁便是典型代表,大礼仪事件中确有投机的嫌疑,但作为内阁首府,也着实做了不少实事。</p><p>       至于清末孙诒让,虽是以儒学大家朴(经)学大师闻名当世,晚年却致力于经世致用,兴办实业,创办了温州师范学堂,以及各级学校三百余所。筚路蓝缕,躬身尽瘁。或许也缘是传承此种基因的气脉。</p><p>       而至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群温州土生的民众,没有经验可循,没有理论指导,更不知永嘉学派所谓,凭着自己双脚,硬是走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名曰温州模式。</p><p>        深究其里,基因脉传,深铸绵延。</p><p>  </p>  <p>七</p><p>        1982年的夏天,于温州而言,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季节。改开已行,百业起兴,温州人来往匆忙的脚步,更是把这火气推到了一个潮头。而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出乎这里很多人意外的,经济气候却忽然急转直下。</p><p>        自1980年12月11日,温州工商部门发放第一张个体营业工商执照后,温州的个私经济就一发不可收拾。街户万千,以家作坊,凭坊为厂,奔波市场,购售全国,更是被不少安逸惯了的国营企业称之为“蝗虫大军”。至1982年,温州个体工商企业已超过十万户,约占全国的十分之一。以一地级市的规模,其份额之大,令人乍舌。或许是一次刹车,也或许是一次倒车,面对潮涌的个私经济发展,当地政府决定对所谓投机倒把行为进行一次严厉打击,五金大王胡金林,矿灯大王程步青,螺丝大王刘大源,合同大王李方平,旧货大王王迈仟,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大王郑祥青,电器大王郑元忠等八人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当然打击涉及面不仅仅是这八人,一时间,抓的抓,逃的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温州,称之为“八大王事件。”</p><p>        1983年,中央出台1号文件《当前农村经济的若干问题》,从上至下,经济政策进一步放宽,八大王也得到了平反。温州个私经济的脚步匆忙,在经历一番忐忑后,又重新回归日常。</p><p>       1985年5月12日,解放日报头版头条发表文章“温州三十三万人从事家庭工业”,并配发评论“温州的启示”,首次在文中提出了温州模式。媒体的发表,是挖掘,是探路,更是舆论导向,也是政治风向。而记者的脚步从温州走过,一串串脚印化作了报纸上的铅字,把温州模式敲打在这个时代发展的道路之上。墨色底里,金碧辉煌。在改开的历史上,以一个地域命名,与苏南模式并称,影响了此后中国经济数十年。</p><p>       1986年,著名学者费孝通到温州考察后,在新华社主办的新闻周刊《瞭望》发表文章《小商品,大市场》,温州模式开始以学术理论的高度,出现在中国经济的名词殿堂里。此后1994年,1998年,费孝通又接连为温州著文正名。可以说,费孝通到来温州的脚步,包含着一个古稀耄耋老人的凝重怀豫,却带来了一个学人的远景洞见,温州模式,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名词,而是一个大国在改开以后,在经济领域里最早觉醒的一批民众自发走出的一条大道。束缚脱离,自由奔放。</p><p>        是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可以说,温州模式,就是这样一条路。是勤劳之路,是奋斗之路,也是机遇之路,政策之路,更是一次实践先于理论的创举之路。</p><p>        南宋以后,温州一直于政治文化中心偏远,此地生民,由于地域原因,既有着山地文化的勤劳耐苦,又有着海洋文化的冒险活络,事功的基因血脉隐藏,欠只东风何时吹拂。亦可以说,改开之后,历史选择了温州,或也有概率的因素,但更多的是着重此地生民的秉性,在未知前途的险路上,只有敢为人先的温州人,才敢打敢拼敢闯过去。</p><p>        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有市场的地方,就有温州人。有财富的地方,就有温州人的传奇。于改开初期,在一代温州人的艰辛努力下,短短近十年时间,就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模式,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大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但也不得不说,正是这样暴发暴富,亦引发了不少问题,特别是对经济利润不顾一切的过分追求,以及文化内卷式的自大傲慢,也造成了对温州经济的反噬严重,对温州人形象的影损恶劣,甚至是对温州模式的质疑否定。</p><p>        一开始,是源自温州商品假冒骗的泛滥。由于大量温州假货冒牌货充斥市场, 温州货一时也成了假货的代名词。1987年8月8日,愤怒的杭州人在武林门广场点起了一把火,5000多双温州假冒皮鞋毁于火海。于此同时,不少商场门口还挂起“此地没有温州货”的牌子,以示正宗。可以说,这一把火不仅把温州假货放在火堆上,也把温州人的脸面放在了火堆上,从此前口耳传说的唾沫星子,一下子放大成熊熊烈火的焚烧,即使再怎么厚的脸皮,也难耐躁热不堪了。</p><p>        温州人的心被刺痛了。1999年12月15日,也是在武林门广场,也是一把大火,烧毁了2000双冒牌奥康的皮鞋。而奥康则是温州有名的鞋企,多少为温州品牌挽回了颜面。</p><p>        而除了假冒骗,低小散的制造业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也是一大问题所在。由于缺乏相关监督保护机制,温州不少地区(包括市区),乱排乱放,污水横流,连地下水也被严重污染。譬如一些以制革产业为主的地方,整个城镇都是在一片臭气弥漫之中。不得不说,这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带来的经济发展,是改开后一个全国性普遍现象,温州只是相对一些地方比较严重而已。当政府与民众觉醒以后,随着各项机制逐渐完善,治污也自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p><p>        也确实,除了这些副作用,温州模式的主体成效是显著的。至于九十年代末,温州在服装、皮鞋、纽扣、眼镜、电器等制造业方面,几乎都是国内的领头羊,正泰、奥康等知名企业纷起,闻名全国。但随着温州经济快步发展,还有一个被隐藏的副作用也开始凸显,那就是人心的贪婪,以及由贪婪带来的无所顾忌。</p><p>        温州人开始飘了,在信步由缰的脚步中,眼光逐渐被傲慢蒙蔽,甚至把敢为天下先看成了老子天下第一。理性的思考,文化的润泽,在强商业的氛围中一再缩压,随着二十一世纪初房地产等新兴行业兴起,腰包充盈的温州人似乎已不能满足于实业带来的相对低额利润,温州资本更是进入了一个狂飙突进期。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温州炒房团。</p><p>        说白了,炒房团就是把房子当作金融产品,大量买进后短期推高房价,然后卖出套现,如此反复。这些源自民间的资本,没有严格统一的组织发动,凭着对金钱利润的噬血本能,通过坊间口耳相传亲朋帮带,对上海杭州等发展看好的大城市楼盘房子进行群狼式爆点狙击,在房地产发展初中黄金时期,可谓屡试不爽。炒房团脚步所及,开发商悬红欢呼,当地刚需则是一片哀鸿。</p><p>        而随着炒房团滚雪球般地不断壮大,温州民间借贷亦是大量盛行。高额的利润,对资本大量的需求,民间借贷利息更有高达十分以上。据说,在巅峰时期,温州老板一个电话就可以筹集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财富的迅速积累,也给温州人带来了极大的自信,更有了东方不败的错觉。不少老板对实业已经提不起兴趣,甚至有对亿元以下的生意,都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就在各地对温州炒房团的土豪做法目瞪口呆的时候,温州本地的房价也达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全国第一。2011年初,温州房价均价达到三万元以上,此时北上广深的房价均价还没超过两万。整个温州都处于一种虚浮的泡沫状态。繁荣之极,财富遍地。</p><p>        泡沫终究是要破裂了。也就在2011年初,一场金融风暴在温州爆发了。首先是大型知名企业资金链断裂破产,由于企业间相互担保之风甚行,迅速发生链式传导,短短几个月时间,温州老板自杀外逃消息屡有传出。温州的房价更是一路暴跌,最终以腰斩收场。数千亿温州民间资本灰飞烟灭,一时间,温州人心惶惶,有借贷投资涉及者,更是人人自危。</p><p>        2011年10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来到温州,指导温州金融维稳,并把温州列为金融改革试点。在政府大力干预之下,温州这次金融风波终于得以平缓。不过,温州经济亦是元气大伤,大潮退去后,哀鸿遍地,一片狼藉。此后,温州人不乏活跃,但在各经济行业里已鮮见领风气之先了。</p><p>        不得不说,这教训是惨痛深刻的。在经济的大潮中,无视规律的,终会受到规律的惩罚。这是一个规律。温州人从改开前的穷困中走出,凭着对财富的渴望,以及由此滋生的勇气,终于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虽无规律学习,无理论指导,却实际也暗合着“穷变则通”的规律自然,以及特定时期的幸存者偏差。而当温州人把这种不自觉的隐律视做自己无所不能时,则又破坏了规律,受到了规律的应有惩罚。</p><p>        亦可以这么说,这次教训对温州坏事,也是好事。温州从神坛跌落,是反思的契机,更是回归理性的契机,关山万重而今重头越,以温州人的秉性,只要把心思放正,把脚步放稳,亦或回过头去看一看,我们先辈曾经走过的路,沉淀下来,再次出发,未必就不能辉煌再创。     </p><p>        或许可以这样,在商业精神上,学习一下永嘉学派所谓的义利并举,几百年前的义利跟现代文明的义利自然不能在同一层面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个体利益的追求上,必须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道义诉求,这样才能够走得久远。上善若水,则水长且美的审美,可以把温州的底蕴铺垫陈设,绵延未来。甚至东瓯王的兴复,及更早的卧薪尝胆,都能够从中找到力量的源泉,重新打造一个温暖之州。</p><p>        说白了,重商不是以赚钱为唯一目的的利润追求,也不是以财富为唯一标准的盲目自信,乃至傲慢自大,自我封闭,裹足不前,而是在注重经济规律的同时,重视文化教育,更要以开放的心态,敞开胸怀,拥抱世界,拥抱文明,拥抱未来。把一个地域的发展视为百年大计,从长计议。可以猜测,以温州人之秉性活力,重创辉煌,终是可待。</p><p>        路漫漫其修远兮,谁与求索?总而言之,改革开放没有回头路,温州的脚步迈向,也没有回头路。否则,只有死路一条。</p><p><br></p>  <p>八</p><p>        算是后记吧 。</p><p>        记得回老家后,亦没找到电话,老爸说是不见了。又委托朋友,费了番周折,通过永嘉退教协会,终于找到了陈龙老师的电话。</p><p>        拨通电话,得以确认,不免欣然。于是约定了一个日子,一家人再次前往。</p><p>       在永嘉黄田,两个老朋友见面了。老爸虽然耳背,反应也渐显迟缓,但老友相见,兴奋昂然,谈得很是欢乐。</p><p>        老人聊聚之时,正好出去转转。只见巷弄之间,依旧见有不少家庭作坊,机器转响,恍惚穿越,依稀有八九十年代老温州的感觉。转了一圈回来,两个老人还在言笑之中。或许对于他们,这样的遇见,亦是一场回忆里的时空穿越。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当时物与景,人与事,是如何如何,都收藏在两人此番相聚的时光里。</p><p>       而把目光放远,对于永嘉,或者温州,却已是几千年的时光变迁。一路走来,历变革纷纭,看潮起潮落。</p><p>        亦如同,从市区去黄田,只是那时的永嘉去永嘉,此际的温州去温州,并无多路。但又似乎走了很长的路,还将有很长的路要走……</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