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中秋节,妻子从农贸市场的小贩那称了二斤蜂蜜,回家后,盛了一大碗,女儿和儿子便迫不及待地掰开油香蘸着直往嘴里塞,谁知,没吃两口,就扔下油香直喊:“不香,没味道!”妻子很生气地责怪孩子:“现在的娃娃,福里生福里长,蜂蜜都不甜,那是福烧的。”我用油香蘸着尝了尝,一股怪怪的味道直刺喉咙,甜得让人哆嗦打颤,纯然没有天然土蜂蜜的那种自然的醇香,这分明是小贩用白糖添加色素熬制的,看这两个孩子委屈的神情,我怅然若失地对他们说:“我们再也吃不到原汁原味的土蜂蜜了!”我知道,从今后,要吃到原汁原味的土蜂蜜,今生今世恐怕只能是一种奢望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前的那个春天,老家的几窝土蜂突然莫名其妙地相继死去,望着满是蜂尸的残巢,父亲常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神情黯然地说:“恐怕我也要跟着蜂儿离去。”村里人常说,父亲是蜂命。</p><p class="ql-block"> 记得母亲还在世时,有一天傍晚,父亲赶着羊群急匆匆回家,异常兴奋地催着母亲快点做饭。风急火燎地吃罢晚饭,父亲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今晚我带你去挖‘飞财’。”我不知道什么是“飞财”,心里琢磨着该不是盗墓吧?父亲一言不发,诡秘地笑着让我准备好铁锹、镢头、盆子和电灯,他却忙着收拾那捆干白蒿绳子和一个新编的竹笊滤。在暮色的笼罩中,父亲领着我沿着溪谷的一条羊肠小道向谷底出发,一路上,也许是父亲经常放羊路熟的缘故吧,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我望着暮色中黑魆魆的树丛和幽深难测的大小水洞,心嘭嘭嘭的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在后面,生怕被甩远。不多时,到了一个山崖底下,父亲停了下来,让我用电灯照定崖下的一个裂缝,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铁锹和镢头挖起来,慢慢地,“飞财”显露出了轮廓,黑黑的一大堆,还在那慢慢地蠕动着,该不是一条大蛇吗?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见父亲不慌不忙地点燃了白蒿绳子,小心地放在“飞财”的下面,在袅袅的蒿烟中,“飞财”的下部快速向上部聚拢,父亲忽然快速地从“飞财”里抓出一只“大黄蜂”,用手指头轻轻地捻了捻它的翅膀,把它放入竹笊滤里,接着轻轻地把笊滤反扣在“飞财”的上部。令我吃惊的是那个笊滤似乎有了无限魔力,所有的小蜂似乎都很听话,乖乖地涌进了笊滤,沉甸甸的垂在下面,就像一个大西瓜。收完了蜂,父亲把沉甸甸的笊滤交给我,再三叮咛小心地拿着,千万别倒过来,然后从裂缝中扳下一小块蜂巢,塞进我的嘴里,一股带着泥土和野花的香甜顿时从我的喉咙一直沁进我的心脾,原来是蜂蜜。父亲一块一块地把蜂巢扳下,满满地装了一大盆。我和父亲满载而归。回到家,父亲赶紧打开了早就挖好的蜂窝,用新扎的糜子笤帚把蛛网和尘土打扫干净,小心翼翼地把满是蜜蜂的笊滤立在窝里,用一个瓷盘盛块蜂巢放在窝底,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盖上窝盖。第二天天刚亮,父亲揭开了窝盖,只见蜜蜂已从笊滤上下来,在窝的上面簇拥成一个大团,外面的蜂煽动着翅膀,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嗡嗡嗡地叫着,似乎在集体商量着什么,父亲微笑着取出了笊滤。当天下午,就看见蜜蜂从窝盖的小孔中飞出飞进。</p><p class="ql-block"> 我和妹妹成天闹着要吃蜂蜜,父亲只给我们每人分一小块,笑呵呵地说:“我们不能坐吃山空,蜜蜂也一样,它们每年都不会把蜜吃完,总要留一些过冬,这窝蜂刚搬家,家底还很薄,还要做巢养子,咱不能夺食,不然,你们以后就吃不到蜂蜜了。”第二年春天,这窝蜂又分了两窝,每年的这时,村子里常会响起父亲收蜂的声音,“蜂王——上笊——南山雨来了——”拖得长长的声音就像在唱花儿,蜜蜂也似乎听得懂父亲的召唤,纷纷落进父亲的笊滤。几年下来,老家已有二十多窝蜂,老庄子的窑洞两边挖满了蜂窝,就像小窑洞一样,那时我觉得挺有趣,人住大窑洞,蜜蜂住小窑洞,人蜂同居,和谐自然。</p><p class="ql-block"> 每年刚过二月二,春寒料峭,父亲一边往出拽塞在蜂窝眼的竹筒里的棉花,一边自言自语:“蜜蜂是个勤虫虫,该采花了!”我很纳闷,古诗不是说:“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这季节这地方哪来的花呀?然而让我吃惊的是飞回的蜜蜂两腿都沾满了黄黄的花粉。是向阳的地方山桃花已开,还是蜜蜂翻山越岭千里迢迢采回了蜜?这样想着,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羞愧,原来是慵懒的我还没有从冬天的蛰伏中醒来。花开盛时,老家的院子就热闹非凡了,蜜蜂嗡嗡嗡地唱着,飞出飞进,来回穿梭,整个院子弥漫着甜甜的馥郁的花香。自从有了蜜蜂,父亲严禁我们在家用肥皂、洗衣粉和化妆品,三个妹妹闹着要买雪花膏,父亲给她们每人倒了一小瓶生蜂蜜,说:“给,这是最好的润脸油,蜜蜂是最干净的虫虫,最忌的就是那些杂七杂八的怪味道。”我曾偷偷地润了妹妹的生蜂蜜,甜甜的滑滑的绵绵的,忒舒服,原来纯天然的才是最好的,难怪妹妹的手脸一冬出来,不皴也不起癣。这季节,父亲忒勤。每天早晨,天还麻糊糊亮,他就早早地起来,一个一个揭开蜂窝盖,用专用的糜子笤帚扫去蜂窝底部的蜂蜡渣,掠去结在蜂窝的蛛网,捻死溜进蜂窝的蚰蜒,撕掉紧贴在窝壁的绵虫,赶走守在窝口觊觎的大黄蜂,直到蜂窝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才在房檐下生着炉子,把一个馒头烤得焦黄焦黄,悠哉悠哉熬起罐罐茶来。父亲此时喝茶的神情很有趣,将熬好的茶慢慢地倒进茶杯,又缓缓地端起茶杯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一口,就停在胸前一动不动了,他眯着眼睛看着蜜蜂的穿梭,侧着耳朵听着蜜蜂的歌唱,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这时候,如果我在跟前,父亲会指着飞舞的蜜蜂说:“看,出去的蜜蜂飞得高飞得快,回来的蜜蜂飞得低飞得慢,蜜蜂这虫虫,空手出去,采满才回啊!”我若有所悟。</p><p class="ql-block"> 家里有了蜜蜂,我对蜜蜂也有所了解。在蜜蜂的社会里,它们过着一种母系氏族生活。在它们这个大家族的成员中,只有一个蜂王,它是具有生殖能力的雌蜂,负责产卵繁殖后代,同时“统治”这个大家族。工蜂在这个群体中数量最多。工蜂是最勤劳的,小时候儿歌唱的“小蜜蜂,整天忙,采花蜜,酿蜜糖”,仅是指工蜂说的。工蜂除了采粉、酿蜜外,还承担筑巢、饲喂幼虫、清洁环境、保卫蜂群等任务。 从春季到秋末,在植物开花季节,工蜂天天忙碌不息。雄蜂数目很多,在一个群体内可能有近千个。当雄蜂完成了它的使命回巢后,只知吃喝,不会采蜜,成了蜂群中多余的懒汉。日子久了,工峰就会将它们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境。对于这种组织,父亲有他通俗的解释:“蜂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工蜂——家中有劳力,吃饭才没问题;雄蜂——吃闲饭放死骆驼,哪有活路?”</p><p class="ql-block"> 每年的中秋节前,每窝蜂都巢满蜜足,这时候,正是铲蜜的最佳时期。铲蜜有两种方法:一是连窝搅,就是将蜜蜂和蜂巢全部挖出,放在热锅里一同烧热融化,再用纱布把蜂蜜过滤出来,这种方法据说把蜂肚子里的蜜都能熬出,出蜜率很高,但这窝蜂从此灭绝。一是趁着夜色,用白蒿烟将窝里的蜜蜂熏到一边,然后小心地从旁边铲下几片蜂巢来,这种方法,虽然出蜜不多,但不伤蜂群,还能给蜜蜂留够了蜜过冬,让蜜蜂休养生息。父亲从来不连窝搅,他常说:“蜜蜂这虫虫可怜,它是养人的,咱不能做断子绝孙的事,明年咱还要吃蜜呢。”父亲的话与《文子·上仁》里 “先王之法,……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不谋而和,这种观点不仅包含着朴素的可持续性发展的思想,更涵养着一种悲天怜人的人文情怀。父亲铲蜜,我打下手,往往免不了被蛰。记得小时候在《醒世姻缘传》里好像看到这样一首诗:“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女人心。”这首诗用猛虎和黄蜂衬托妇人之毒,虽说从呱呱落地到成家立业,我感受的全是母亲的慈爱和妻子的温柔,读这首诗有点不舒服。但从小被黄蜂蛰过好几回,对蜜蜂也就敬而远之了。父亲也知道我怕蜜蜂,他边铲蜜边安慰我说:“蜜蜂这虫虫,你不犯它,它不犯你;你若犯它,它必犯你。”铲下的蜜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将蜂巢加热融化过滤过的蜂蜜,这种蜜色重味浓,称之为熟蜜。另一种是生蜜,连同蜂巢完整地保存,这种蜜一般要挑选当年的新巢新蜜,巢黄橙橙的,蜜金黄清亮,吃的时候,掰下一快,连同蜂巢一起咀嚼,一口咬下,蜜汁流溢在唇舌之间,甜中带着花香,香中藏着甘甜,余味袅袅,逾时不绝。最有意思的蜜和蜡同嚼口中,口感很好,每一次咬下,舌尖总能从柔软松脆的蜂蜡中找到梦中的香甜。这种吃法,有点像嚼泡泡糖,但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是泡泡糖永远都无法比拟的。每次吃蜜,父亲都对贪吃的我们再三强调:“蜜多不甜,油多不香。别贪吃,干啥都要有个量,蜂蜜虽甜,吃多了伤胃。”</p><p class="ql-block">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阐述了蜂蜜的药用功能:“清热也,补中也,解毒也,润躁也,止痛也”。蜂蜜的这些功效使其成了现代生活中难得的保健品,在各种味道刺激的生活中,人们的味蕾都有些麻木,都想寻找一种绿色的纯天然的真味,因此,蜂产品的生意很火,难怪每年中秋节来临时,街道两旁全是卖蜂蜜的人,桶装罐盛,极力吆喝,其实,大多都是假蜜,即使最真最纯的也要在里面掺点红糖水。蜂蜜功效很好,蜂蜡也不能小觑。据说对糖尿病有奇效的蜂胶就是从蜂蜡中提炼的。我只记得每次吃完蜂蜜,父亲都要把蜂蜡收集起来,在炉子上用小锅炼化,滤去杂质,然后倒入瓷碗,待冷却后,再倒出来,用小刀切成一方一方黄黄的蜡块,送给亲戚朋友,那是纳鞋底时最好的润滑品,因为那时纳鞋底的绳子都是妇女们自己用麻捻拧的,比较粗糙,有些扎手,不易从鞋底穿过,但用蜂蜡打过后,光滑柔顺。只记得当年母亲坐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纳鞋底时,把蜂蜡打过的麻捻先做个纫头,穿上针,把针尖在额头一拭,然后用顶针顶住针尾,在鞋底上用力一顶,再用牙咬住从另一面露出的针尖,用力拔出来,接着就是刺溜刺溜的扯线声,扯过后再挽个小疙瘩,鞋底上就留下整齐而好看的图案。在静谧的夜晚,刺溜刺溜的扯线声就像甜蜜的摇篮曲,催我安然入眠。寒露一过,霜降即到,该封蜂窝了。父亲用牛粪和成泥,均匀地抹在窝盖上,只留出盖孔,盖孔上插上几根细竹筒,细竹筒里轻轻地塞上点软棉花。父亲说:“别弹嫌这牛粪,牛吃百草,这粪又干净又暖和还透气。”</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斯人已去,真味不存。每次回老家,总想领上两个孩子,总想让他们记住老家的一些东西,望着那些空洞洞的蜂窝和满院疯长的杂草,极力回味追寻那些生命中早已逝去的香甜,我总觉得父亲就是一只一生忙碌不停的蜜蜂,他把蜜蜂称为“飞财”,意为飞来之财,即为飞来,亦可飞去,不可强求,亦不可强留,来与去、得与失都要有缘、随缘,不知今生今世我能否续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