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

梅

　　枝头几片枯黄的树叶也放弃了最后的挣扎，飘然落地，一转身，秋成了故事，冬早已急不可耐登堂入室。天，淡淡的蓝着，仿佛藏着掖着无尽的忧伤，灰白的云揉成了丝丝缕缕，密密麻麻的分散开来，阳光柔柔弱弱，躲躲藏藏，没有了夏日的炙手可热，没有了秋季的豪情逸致。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山丢了五彩的锦衣，瘦骨嶙峋，贫瘠干涸；水失了绚烂多姿的倒影，清凉单调，黯然失色；树裸露着满身的皱褶，瑟瑟发抖，只有玉米地如匕首般的玉米茬口，凛然挺立着，把北风划出一道道的伤口，于是流出的尘埃灰头土脸漫山遍野飞舞…

没有雪的冬日，就像饭菜没有了咸盐，清汤寡水，淡而无味；就像人没有了精神头，病病歪歪，垂头丧气。

爷爷座在高高的门槛上，身着宽大的空心棉袄上密密匝匝补着大大小小色彩纷呈的补丁，已分辨不出原本的底色。爷爷从宽宽的腰间绑带里抽出细长的烟管子，打开烟袋子，装满满的自家产的搓碎的草烟，狠狠吸了一口，呆望着远方的天际，半响嘟囔:“该下雪了，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呀。”三叔大汗淋漓，忙的不亦乐乎，自制着滑冰车，把冰车的底座上筷子粗细的两个铁棍打磨的闪闪发亮，把滑冰用的两把锥形叉叉戳得尖又尖。企盼着雪的光临后天寒地冻，将在后沟麻池一展风彩。滑板像一条蛇、一条龙、像欢乐的鱼儿在快速滑动，一个大鹏展翅，横冲直撞，一个鲤鱼收尾，逃之夭夭，那帅气的场景，引发岸边女孩们的阵阵惊呼声！我吮吸着手指头，盯着灰暗破落的屋顶发愣，憧憬着雪后房檐下遍挂着的冰淋穗儿，冰莹剔透，千姿百态。顺意抛出一个硕大的雪团儿，打下一截截冰穗，挑选出最洁净无瑕的放入口中，那冰冰凉凉，清清爽爽，氤氲着冬的味道……

爱捉迷藏的雪总是在渴望中姗姗来迟，又在你不经意时，突如其来。北风呼啸，嗖嗖的尖叫着，树木东倒倒西歪歪，四处来风的土坯房屋似乎也跟着晃悠。先是雪粒子拍打在着地面沙沙发响，后来雪越下越大，小雪花在空中你拉我扯，你抱住我，我拥紧你，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无数扯碎的棉花球从天上翻滚下来，铺天盖地。不一会，整个世界变得迷迷茫茫，扑朔迷离，美不胜收，天地一色，万物一体，恍惚间如穿越到天地未开，元气未分，浑沌同一的远古时代。

下雪后，爷爷的牛群就不再出山了，就用栅栏圈在废弃的窑洞里，老牛百无聊赖地嚼着干燥的草料，偶尔有头牛探出身来撒个欢，雪地上留下几朵心形的花瓣和一堆热气腾腾的牛粪，冻得又匆忙逃进了窑洞。爷爷用新买的麻纸把门窗的裂缝糊了又糊，本来烟熏火燎的土屋又暗淡了不少，火盆里燃起粗重的干柴，火苗争先恐后地跳跃，酒壶里温热着珍藏了一年的老酒，奶奶把积攒多时的南瓜子炒的焦黄喷香，爷爷约来几个好友围着火盆就着瓜子喝起小酒，兴奋的脸色通红。奶奶在旁边纳着鞋底，静静地听他们预测着瑞雪兆丰年，祈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

我家在西井镇居住，离学校很近。下雪后，天寒地冻，附近村庄的同学早晚自习来来回回不方便，于是我就如同姑姑当年一般常常把一二个，甚至三五个同学带回家过夜。下晚自习后，爷爷看着冻的像只小猫一样踡缩着的我们，又赶紧燃起火盆，把新新旧旧的被子全数拿出，逐个高高举起，在火盆上上下反复烤了又烤，被子热气腾腾时，爷爷追我们快快躺下。钻进暖融融的被窝，舒适惬意。爷爷又挨个拿起我们的棉袄，在灰喑的油灯下抓虱子，伴着爷爷挤虱子的嘣嘣声，和用油灯燎虫卵的扑扑声，我们酣然入梦。奶奶却仍在用火盆的余热熏干我们湿透了的手工布棉鞋…我们还沉浸在香甜的梦境，奶奶已在轻手轻脚忙活着早晨的饭菜。白白胖胖的面片，红红火火的萝卜丝，嫩嫩黄黄的南瓜块…同学们垂涎三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偶尔鸡下蛋了，奶奶会给我们做上一顿可口的鸡蛋疙瘩汤，白洁嫩黄的缕缕蛋丝，翠绿的葱花，同学们吃的津津有味，爱不释手，当锅里饭剩不多时，奶奶总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吃，先让同学们吃饱。爷爷奶奶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们，满眼的满足与宠爱。在粮食短缺的年代，爷爷奶奶总是把最好的毫不吝惜地给予我和我姑姑的小伙伴们。

不久，长长的路中间的雪被脚步磨成光滑滑的天然溜冰场，三叔疾步快跑几下，然后双臂伸平，双腿直立，一下子滑出好远。我被狠狠摔了几次后，不敢再尝试。于是，三叔让我蹲在铁锨头上，双手握紧锨把一端，他抓紧锨把另一端奋力奔跑。风在耳边嗖嗖叫着，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惊险的刺激，当腿蹲的酸疼，手冻的麻木时，三叔也气喘吁吁了。三叔用嘴呵着气，用掌心轻轻揉搓着我酱紫色的双手，渐渐手终于红晕起来，三叔疼惜捏捏我红扑扑的脸颊，如负重释。

教室里破旧的门窗，年久月深，雪后的早晨，班主任早早点燃了三间教室里久有的那土坯砌成的火炉，引火的干柴是我们师生合力从山上砍来的，焦红的烧土是我们师生协作从地里挑来的，煤糕是我们师生配合打成的。浓烟缭绕的教室里似乎尚有一丝暖意，当烟消雾散时，只感觉到八面寒风。嘶着嗓子喊着课文，交替跺着脚驱赶着咄咄逼人的寒意，同学们的手都冻的鼓鼓囊囊，手上缠绕着新旧宽窄不一的胶布，新裂开的口子呲着，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终于在临近期未时，我右手食指长了冻疮，无法书写，我终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班主任老师看见了，就带我去另班的老师家里，那位老师拿出了仅存数量不多的祖传冻疮药。那位老师用钳子细细把冻伤的肉除掉，又棉棒轻轻地把冻疮药涂抹匀称，又用棉布紧紧地缠住冻伤的手指，整个过程小心翼翼，温温柔柔。如此三次，手指终于完好如初。当时木讷害羞不善言辞的我，却只是把万分的感激深藏了心底。

今年的初雪没有了北风的呐喊助阵，悄悄的，柔柔的，缓缓的，像杨柳絮恣意飞舞，像梨花瓣落英缤纷，像小精灵蹦蹦跳跳，像仙子款步姗姗，舞态生风。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几度秋。想亲口对老师说声感谢，却多方打问，杳无音讯，爷爷寿终正寝，三叔英年早逝，无数次惋惜疼痛。可当今年雪花纷纷扬扬之时，他们又鲜活地跳跃在我心头，流淌在我笔尖，飘逸在漫天飞舞的雪景里…闭上眼睛倾听雪的声音，没有了风的肆虐，雪没有了当年那般沙沙作响，和偶尔的“扑簌扑簌"坠落。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伴随着心脏有规律的怦怦跳动，雪花飞舞着，如夏月掠过树梢的细语，像秋夜草丛中昆虫的呢喃，似鲤鱼在荷莲下轻吟，像蜜蜂在花丛中浅唱；雪花落地极其细微的悉悉声响，似已故亲人的谆谆教诲，那样艰辛困苦的岁月，留在记忆中的仍是温暖与快乐，未来的日子更要懂得珍重爱惜，珍惜每段岁月里的片片暖意，善待有缘才能相聚的款款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