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院那口老水井

舞阳书生

舞阳书生作品 人类从逐水而居到就近掘井，到普遍使用自来水，经历了上万年的文明旅程。水井这种汲水方式，几千年来为人类繁衍生息提供了生命滋养，留下了文明进步的千秋佳话。谨以此文，铭记儿时钢铁院我心中那口老水井！ ——题记 （一） 小时穷，没用过自来水，听见过世面的能人讲，自来水是啥时想喝就能自己流出来的水，闻之纳闷：世上还有这等神水？！那年月除了城市一些机关单位有自来水用外，居民难得享用，城乡百姓吃水大部分还是靠井。我家居住在东关钢铁院，那是因地下埋有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遗留的几十块大铁疙瘩而得到的院名。大院里住着近百户人家，清一色烟厂职工，虽距单位一墙之隔，可也没能用上自来水，四百多口人，吃水全靠院里一口老水井。 这口老水井不知何时何人修建，已有些年头，井口处平铺着四块大青石，日久天长，靠近井口的青石上被井绳磨出道道绳痕。水井呈圆柱状，井壁由青砖垒成，直径有两米多，深十来米，井壁上爬满绿青苔，从井口朝下望，水晶晶亮，人影在水面晃悠悠，摇得人头发晕。古训：俩人不看井！老人们严禁小人去井台！越不让去，人越好奇，不敢在井台上站立观井，便与小伙伴们并排爬在井口的大青石上朝井里望，见小青蛙在水面蹬腿肆游，井中凉气扑面而来，清爽阴森，凉哇哇的，酷似打开了冰箱的门，凉气袭人！大人们路过，见状喝斥：“大白天想寻无常哩？！” 每日，天刚蒙蒙亮，井台上便人声鼎腾，我家距水井不到十米远，白铁桶与大青石的碰撞声，水桶“喝”满水后的“噗通”声和人之间的对话声隔墙可闻，人们都想赶早能挑担清水，都这样想，井台四周便都是起早打水的人，后来的，排队等候。 打水是家里青壮男丁的差事，一条扁担，两只水桶，一条三辫麻绳带铁钩。来到井台，钩上水桶下到井底水面，左右悠荡三四下，猛一抖绳，水桶便一头扎进水中喝成满桶，别看这几个动作简单，未用过的人还真不得其法，晃悠水桶不得门，桶漂水面不吃水，越急越晃桶，越晃越不中，不是水桶浮在水面不“喝”水，就是脱钩沉了底。常打水者悠荡水桶轻松自如，待桶“喝”满水，上身弯倾井口，双手交替用力提绳十来下，至井口青石上，拎起倒入另只水桶，再下桶汲满水提起，一担水便完成，挑起扁担，吱吱呀呀回家，不耽误媳妇做饭造炊。 （二） 天大亮时，井台上人声消失，四周归于平静，人们都在家起火造炊吃饭，不耽误上班。经一早上无数水桶搅动晃荡，井底泥沙泛起，井水已变得混沌不堪，这时打上来的水几乎看不底，不经一晌午的澄清，是不能下锅做汤煮面的，这就是人们争先恐后赶早去井上打水的原因。 上午饭罢，大人上班，小人上学，大院路上人流如织，招乎声声，半个小时后慢慢安静了下来，居家老人们洗罢锅碗瓢勺，走出家门，三三两两在大院主干道旁美美晒太阳，悠闲唠家常，红毛黑尾的大公鸡在阳光下踱步觅食，小黄狗卧地晒得耷搭眼皮，偶有提篮走院小买卖的叫卖声从街巷传来，拖音延尾，韵味悦耳，大院一派和谐安详。 中午，大人下班，小人放学，大院又喧闹起来，提篮、挑担买卖也赶时候在人流中大声吆喝叫卖，烤红薯、热竽头，山楂糕，米花搪，捏糖人，激起本已饥肠辘辘的大人小人的食欲。早上未赶上打水的户家趁中午井水清粼，忙着去井台汲水。 井台四周有几棵大树，遮天蔽日，阴凉极好，是大院的饭场之一，那年月，很少有人坐家吃独食的，饭做好，男女老少盛上一碗便去井台饭场聚集共餐，人多热闹，拍话得劲，边吃边说，能听些单位的热事趣闻，市井的小道消息，邻里的好事，饭也下得阔利，食得香，拍得美，何乐不为？！那时家家吃的都是粮店供应的定额商品粮，粗粮多，细粮少，各家饭食都差不了多少。好饭食者碗里堆成小山，不为得意炫耀，只为显示热情大方，与大伙共享，来到饭场，二哥长、嫂子短，见人就让，大人夹一筷头，连声道谢，舍不得吃，放入小人碗中，看着其吃下，露出极满足的笑容；粗饭食者丝毫不自卑，不遮不避，碗端得稳，吃得坦然，并无窘色，更无人笑话。那时所谓的好饭无外乎饺子、闷面、捞面条，大伙相互品尝，共享美食，还不忘相互夸奖几句：嫂子、弟妹会持家，日子过得好，饺子皮薄馅香，闷面油亮味浓，捞面臊子地道……。其实，饭场吃啥都不在乎，重要的是享受饭场的邻里热和气氛，品味井市烟火的家常温暖，吃出一院温馨和谐…… （三） 去井上打水最烦恼的是“捞桶”，就是在井里打捞脱钩沉入井底的水桶。打水技术再好，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故打捞沉桶是经常发生的事，人们便发明出一种叫做“三水钩”的铁制打捞工具，它是将三个铁钩向外等距焊在一起，能钩向各个方向，是打捞沉桶的专用工具，俗称“万能钩”。各家男丁大都有过“捞桶”的经历，有时悠桶稍不留意，水桶就会脱钩沉底，悠荡中手感猛轻，便知坏事！家里急等用水，上班急待吃饭，那个心急火燎。这时捞桶井上人多，不仅费力费时，更会搅混井水影响别人家吃水，因为打捞水桶用的“三水钩”在井底钩来钩去，泥沙泛起，井水混沌，这水是没法用的。这时，也只好借用别家水桶救急，打捞另做打算。 晚饭后，少有人打水，借机去井底捞桶，借来“三水钩”，一绳系钩沉入井底，慢慢感觉缓缓拉，静心不能性急，钩子碰到水桶感觉明显，但还不能急拉硬拽，而是小心翼翼地轻提，看是否钩住了可拉之处，有时，明感觉钩实了，可刚拉出水面，桶就又滑入水底。试探是否钩实，要钩住水桶后慢提出水面，轻掂两下，桶若不坠，即可放心提到井口。捞桶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可又是每家必掌握的技巧，因为每家都会遇到这种事情，常求人也不是长事，还是学会掌握受用。 （四） 夏日里酷暑难耐，屋似蒸笼，睡不成觉，半夜能热醒，起来洗洗再睡，又热醒，再洗，折腾人！屋里睡不成，吃罢晚饭，小人们相约夹上席子出门，在井台四周空地撒上井水降温，扫干净，凉席铺地，睡成一排，观天数星星，轮流拍瞎话、讲故事，谈天说地，看谁的瞎话最好听，谁的故事最引人，谁的神话最神奇，有人说井里有仙女，月亮最圆最明时会从井里腾云驾雾升上来，去会郎君……有人讲井里藏有水鬼，等拉下一个做替身后，自己才能重回人间脱生为人……听得小人们都喊怕，拿被单捂着头，不敢看井。讲故事的人说得口干了，起身井里汲水，有人丢进几粒糖精，这桶水就成了爽口的“精巴凉”糖精水，小人们也顾不上鬼故事的害怕，轮流伏桶边喝上一气，沁人肺腑，浑身凉爽，上下通透，美气至极！躺下继续拍，星星满天，月亮圆圆，微风掠过，睡意朦胧，不久酣声四起，各个都进入甜美梦庄…… 小人们贪觉，天大亮时，仍头蒙被单呼呼大睡，正长个，青春懵动，生理反应，小鸡鸡不安分，高高顶起，阳光下格外醒目，俗语称：小孩鸡巴，越拨拉越硬，无聊大人不信，上前挨个拨楞试之，真得竖起一排“小钢炮”，惹得路人哈哈大笑！大姑娘小媳妇红脸疾过…… （五） 老井无声，阅尽春夏秋冬；老井不言，看惯人间善恶丑美。井里的故事很多，很绵长，有温暖，也有诡异和惊悚。一日，井台上出现了几个蓝衣的公安，围着井边不知在议论布置什么，并在井里反复打捞，弄得急用水的人不能靠井提水。老水井周围有不少大人、小人们看热闹，从蓝衣公安严严峻的表情和大人们不安的神色中，感觉井里似乎发生了什么重要案情，从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不知道什么人偷拿了厂里的贵重金属，蓄意破坏生产！大概是做案者东西出不了手，见风声渐紧，怕事发坐监，便趁夜黑时将所盗之物丢进了井里。最后，公安用大块吸铁石从井里捞出几块黑色长条状的金属，据说是什么钨金，东西找到了，做案者却久查无踪。 混乱年代，运动频起，昨日还唤叔叫姨的长辈，一夜之间却成了“工贼”和地主婆，被人墨汁涂脸抹手，剪发捆绑揪斗游街，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真怕他们想不开投了井，单位里还真有人为此寻了短，不过，人家明理善良，选择了上吊，不会去投井弄脏了全院人的“大水缸”！ 运动中后期，官家严令收缴民间“打砸抢”时私存的枪枝弹药，大街小巷宣传车呼来喊去，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藏匿者惴惴不安中，趁夜色将这些运动中从武装部军火库抢来的枪枝弹药丢进井里，被捞桶者钩出井，子弹黄灿灿，手榴弹黑乎乎，元宝明晃晃，害得大伙咒骂埋怨，哪儿丢不了？往井里扔，全院男女老少爷们可就这一个的大水缸，祸害人哩！这井水还吃不吃得？！ （六） 物质匮乏年代，全社会艰苦朴素，以与国共度时艰为荣，人们对吃苦早已习以为常。那时的口号是：工作向高标准看齐，生活向低标准看齐。人们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衣能遮体，饭能饱腹，能过得去即可，平日里讲究不了许多，全院这唯一的老井井口无盖，并不怕坏人投毒，井口只略高于地面，雨天时路面污水流不进去，但挡不住雨雪和大风时落叶尘土纸屑杂物刮进井里，雨雪融化成水无踪，可这时打上来的水就难免有些杂质和漂浮物，伏身吹去，或手撩出，照样提回家饮用，并不嫌脏。夏季雨水多时，井水的水位会上涨，水变混；旱吋，水位又会大幅回落，水就不够用。井上无盖，人会小心留神，可挡不住一些小动物意外坠入，所以有时井底会发出小狗小猫弱弱可怜的求救声。更让恶心的是，有人竟从井水中提出漂浮在水面多时、身子已白亮亮的老鼠尸体，让人恶心腻味好几天，直呼：这井得淘了！可又不得不吃这井中的水。那时，人们的身子骨似乎都很硬朗，无人会提出水质的问题，也不懂得送官家去验水，在并不知井水是否达标的情况下，钢铁院的人们吃了几辈子这老井里的水，不仅未见谁生怪病、影响发育长个和形象？反而一个个出息得小伙英俊、姑娘漂亮、中年人壮实、老年人长寿健康！几十年间，只有张姓一人得过噎食病，还是修建公园游泳池时自己舍不得吃喝，长期啃干馍落下的毛病，与饮大院井水无关。其余四百多人都健康无大恙！真得应了人们常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改革开放后，大院里还出了不少大学生、教授、厂长书记、成功商人和金融大亨，你说怪不怪？神不神？！奇不奇？！真得是“一方水土养方人”，老井清水似有神，甘露滋润众百姓，井水有情甜在心！…… （七）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井再也无法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工人们也惭惭感觉井台提水费力费时影响上班，水质未经化验难以保证，水量逐渐减少供不应求，这些善良老实的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们终于按捺不住，要为改善基本生存条件而斗争。他们聚众向厂里反映，强烈要求安装自来水。领导明理，很快为钢铁院每家每户安装了自来水管道，家家终于用上了机关单位才有权享用、朝思暮想的自来水！ 从此，钢铁院这口老井完成了历史使命，光荣下岗，它走过了青年、壮年，至暮年垂垂老矣，再也挤不出多余的乳汁……井台上失去了往日的喧闹，饭场再无人踪，起初，人们还不大习惯，可当他们足不出户在家惬意地享用自来水，围起小餐桌尽享小家庭温馨幸福时，就渐渐地忘记了那口滋养他们多年的老水井。 老井失落地瞪着黑漆漆的天眼，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渐渐地，有人说这黑洞洞的井口似吃人的大口，是潜在的陷井和危险！应该平井封口！杜绝安全隐患。人们叫声很高，可都知道填井不是个小工程，动嘴的人多，愿动手的人少。其实，叫得最响的人，是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想平井占地为基，盖屋造房！看无人出手出资平井，便大包大揽地花钱雇人填了井，平了地。人家花了大价钱，了确大伙一桩心愿，回头再起屋造房，人们虽有不满，却说不出词来。 这口滋养了人们几辈子的老井回归大地，彻底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它静静地来，正如它轻轻地走，盼它来时，众人焦干嘴巴，仰企甘露，翘首以待；轰它走时，众人齐口填井，义愤填膺，毫无留恋！人们的情感咋就象川技的“变脸”，快得很哟！ 老人们恋旧，还是很怀念这口老井，说它天然清粼、甘甜爽口，不象自来水，喝住一股药味！我想：真得该为钢铁院这口功勋卓著的老井立块碑啊！让人们永久记住它取之不尽的滋养恩情！它象浑厚的黄土地一样无私奉献，它用生命之泉滋养着人们繁衍生息，薪火相传……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钢铁院拆迁，原址上建起了烟厂的办公大楼，老水井被连根挖出，落了个零零散散。高邻们各奔东西，不见踪迹，人们早已忘记了院里那口唯一的老水井，忘记了它甘露的滋养，忘记了它曾经温暖的故事，而我，虽然很早就离开了钢铁院，却时常想起它，留恋它，不时与它隔空对话，回味那远去的淡淡的乡愁…… 多年来，我总想为老井说上几句话，否则觉得有点对不住它，冬日得空，便以此文，铭记下这口儿时心中难忘的老水井，聊以自慰！ 　2020年12月9日于金城兰州 　　（作者于金城兰州白塔山） 作者简介：舞阳书生，河南南阳人，供职于某军事单位。书入心之事，生暖人之文。 原创：舞阳书生 图片：选自网络（文图无关） 歌曲：选自美篇曲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