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往事之三:西山寻碑怀古记

猪小七

西山寻碑怀古记

钟力生

2020年6月，偶然读得县医院吕兴飞医生所作《中江县宋嘉泰四年圣旨碑》一文，记述其在西山之巅发现宋碑残件的经过，在为小吕医生点赞的同时，也颇兴奋和欣喜，毕竟在中江，明代碑碣已鲜见于世，而大量的清碑多为墓表，文史价值不高，今天竟然能见到南宋嘉泰四年（1204）宋宁宗赵扩敕封中江田大神为“妙济真人”的制诰碑残件，已很不容易了。11月1日星期天，上午难得有闲，登西山之巅寻碑竟不得，古碑不见了！山顶有近代小道观一座，守观老者年龄80有余，言语混沌无序，絮絮叨叨良久才隐隐约约听明白，残碑于某年某月某日深夜，被人抬下山盗跑了！痛惜之余，愈发相信，唯有通过文字记载流传的文化脉络，才是不会被盗走的。于是整理资料，作此西山寻碑怀古记，以兹怀念。

敕封田大神为“妙济真人”的制诰残碑拓片

(一)仙人田大神的传说

古时西山在县城之外，称作“棲妙山”，旧县志形容其“悬崖绝壁，势若凌空”，是一个树木荫蔽、虫蛇盘踞、虎豹横行、人迹少至的地方。唐朝时，有一名叫田大神的道士从南阳云游到这里，见棲妙山灵气暗绕，山水萦环，于是驻足不行，假息山中修仙。

就像“圯上老人”黄石公授予张良《太公兵法》一样，田大神也有高人相助，早年间曾遇“异人黄公”，赐给他“白金丹”仙药，服用后竟有了三大法力，一是“能降虎摄毒蛇”，棲妙山上的虫蛇老虎，都被田大神收服了，古记云：“遂绝此患”；二是来去如风，“飞走水上如履平地”；三是“祷雨多应”，天旱时节能救民于水火，老百姓都感谢他的恩德。

田大神在棲妙山东北的临江绝壁上开凿了一个石窟修行，称作“仙洞”“玉局洞”“飞霞洞”，北宋中江县令程建用《与苏东坡书》曰：“西有棲妙山，山有洞，田真人所居也。”田大神常与二道士在洞中下围棋，撒棋子于凯江中，人们拾取后拿去献给蜀王，随后蜀王得到的棋子又会莫名其妙的失去，最终又回到“仙人洞”前的石盘内了，这就是传说中为什么中江盛产棋石的缘由了。中江棋石是中江花石的一种，古时老百姓选取凯江中黑白色的中江花石来打磨成围棋子售卖，是非常雅致高档的文化产品，现代随着中江花石资源的逐渐枯竭，中江棋石早已绝迹江湖了。

小时顽皮，曾登临仙洞玩耍，从绝壁攀附到仙洞的路径宽不过30厘米左右，踏脚处时有时无，现在想来惊险，当时却不觉得害怕，好在距离不长，跨越十几步也就到了。仙洞不甚宽大，大约3米见方，洞内最里面石壁上剜有一个凹形椅状石槽，小伙伴们都喜欢坐在上面扮神仙，从仙洞望出去，凯江蜿蜒、县城古旧、远山逶迤，不由会升起几分“荡胸生层云”的豪气。

山麓有洗墨池，传说都是田真人留下的遗迹，位置在正对人民桥的山嘴上。《道光中江县志》云“水色如墨，四时不涸，相传为田真人洗笔处，有亭翼其上，今圮。”洗墨池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还在，听父辈说是修人民桥引道时削去山嘴而毁掉了。

康熙版中江县志中集虚观、仙洞、洗墨池的位置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三月十五日，田大神飞升成仙了。《舆地纪胜·仙释》载“广德中，于市南石桥轻举而上，因名桥为‘昇仙’”。田大神飞升成仙后，因其“降虎摄毒蛇”“祷雨多应”的功德惠及百姓，人们感怀他的恩德，便在他修仙的地方修建集虚观祭拜，他的故事随之流传了下来。清康熙时中江县儒学教谕绵竹人王一贞有诗：

登棲妙山寻田真人遗迹

步虚人去九霄间，古庙荒凉独独山。

局尽枰空松子瘦，烟消灶灭石头顽。

墨池老水含清冷，洞口浮云任往还。

野草闲花迷旧路，更从何处叩仙关。

(二)集虚观的前世今生

唐广德元年（763）田大神升仙后，因“以显黄冠”受到世人的膜拜，人们便在棲妙山山麓田真人修行居住的地方祭祀他，“嗣居遂有观”，这就是“集虚观”的肇始。180年以后的五代十国后蜀孟昶广政六年(943)，有人游集虚观后曾作《游仙观老君碑田真人殿记》纪念，集虚观规模和影响进一步扩大。又过了131年，到了北宋神宗熙宁甲寅年（1074），这一年中江大旱，百姓苦不堪言，县令马葵非常着急又毫无办法，一天忽然想起田大神有“祷雨多应”的神力，便急忙赶往集虚观发愿祷雨，果然真人显灵天降甘露，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于是还愿在集虚观内新修玉皇阁一座，4年后的北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新阁建成了，人们感念欢腾之余，勒碑纪事，在观内刻立《集虚观玉皇阁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了。后来田大神的名气传到了朝廷，北宋元符（1098~1100）、南宋开禧（1205）年间，皇帝两次下旨敕赐田大神“妙济真人”尊号，集虚观更加声名远播。

清初中江八景“棲妙飞霞”中描绘的集虚观

宋元之交，集虚观楼阁庙宇皆燹于兵火。直到160多年后的明英宗正统辛酉年（1441），才恢复修建了三清殿。60年后的明孝宗弘治辛酉年（1501），又是全县大旱，县令张渼仿照400多年前宋代县令马葵办法，在集虚观向田大神祷雨，田大神不负众望，再次显灵解救众生，人们惊叹神奇之时更加心怀感念，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张县令和主持道观的道玄道长一起商议，准备购买材料复建玉皇阁，结果还未准备好张渼县令就因故离职了，道玄随后也亡故了，这件事就未办成。直到15年后明武宗正德乙亥年（1515），道玄的徒弟云光欲完成师傅生前宏愿，于是借助于县令张效的重视和指示，向全社会募缘，有热心人赵相、许浚等人一起谋划经办。2年后有一名叫雪亭的云游僧又加入进来，志同道合、齐心协力、准备材料、招集工匠，明正德庚辰年（1520）终于大功告成，当时中江县教谕刘潜在《重修棲妙山集虚观记》中描绘集虚观重修后的盛况：“夫然后栋甍阁道、门庑磴级次第毕举，而伟然与山川争辉矣，凡妙之棲者不复能藏矣。于乎山川景物之奇观，天人相与共成如此，中江之人耆老壮少，暇闲而出游者必之此，士大夫宴饯宾客亦必至此，四方贵人名流之过中江者亦不以事而废游于此”。

此后又过了112年，其间集虚观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风雨和灾难，明崇祯壬申年（1632），中江人、官至大理寺卿的宋兴祖回乡后捐资再次重建了集虚观。《道光版中江县志》载：“集虚观，县西门外棲妙山，一名西山观，又名雷神庙，明正德庚辰重修，崇祯壬申邑人宋兴祖捐资重建。国朝道光九年，士民重修雷神殿，十七年重修玉皇阁”。《民国版中江县志》也记载：“宋兴祖，字汝杰，号方麓，性敏力学，于书无所不读。万历己卯举于乡，癸未成进士，累官至大理寺卿，历仕三朝，直言敢谏”“兴祖尝建联云塔，葺集虚观，邑多遗迹”。

2008年集虚观(今寿宁寺)全貌

雷神殿大梁上的“大理寺正卿方麓宋兴祖”墨书题字

到现代，中江仅存的三座明代木质殿宇一是万福镇的董昭寺，二是仓山镇的禹王宫，三是宋兴祖捐建的集虚观雷神殿（今寿宁寺观音殿），至今雷神殿大梁上还清晰可辨“大理寺正卿方麓宋兴祖”十个墨书题梁大字。明代对建筑、家具、瓷器的审美是优雅大方简洁，与清代审美的富贵精致繁复有明显不同，体现在建筑上就是明代建筑的式样更加大气美观，特别是斗拱的样式，极具美感。雷神殿为一楼一底重檐歇山顶建筑，外檐上下层均施有斗拱，前檐下施六铺作斗拱6朵，左右侧檐下各施四铺作斗拱4朵、转角六铺作斗拱1朵，顶层内檐施攀间铺作6朵，非常精美。

2008年集虚观雷神殿（今寿宁寺观音殿）

1989年，为了纪念在中江县圣寿寺剃度出家的原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学院副院长、全国政协常委、北京市佛教协会会长、北京广济寺方丈、一代高僧正果法师（1913～1987），将集虚观雷神庙改作佛寺，并遵法师遗嘱更名寿宁寺。

明代《蜀中名胜记》曾记载一首杜甫关于集虚观的诗：

游集虚观

凯州城下湍水流，凯州城隅多古丘。

集虚道人不复见，白云西北多悠悠。

雷神殿内精美的斗拱

(三)五块古碑的历史信息

在古代，碑石有纪事、记人、纪功等功能，在历史的长河中，许多竹简、绢帛、纸张制成的典籍容易损毁而无法长期保存，而碑石不易损毁，其上的刻文纪事就更能传之久远。

中国碑石文化源远流长，名家碑刻众多，2017年8月，还在蒙古高原新发现摩崖石刻《封燕然山铭》，印证了东汉时大破北匈奴后，在燕然山（今蒙古国境内杭爱山）南麓勒石纪功的历史事件。

中江县历史上也有许多古代碑石遗存下来，著名的有古铜山县（中江县广福镇）的摩崖石刻《千秋亭记》，不光记载了盛唐时当地的文化活动，其遗留下来的刻石书法，已是书法艺术的名帖，得到了康有为等近现代书法家的推崇。全县各地还有大量的告示、划界、指路等官方碑石服务民众。康熙四十年（1701），湖南周清美家族移民到中江县兴隆场定居时，场镇荒废，全无人烟，只能靠查阅场镇上保留下来的明代官碑才可以了解当地的基本信息。可见古代碑石保存下来的内容大多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文化价值和实用价值。

集虚观内就曾有五块古碑见证和记载了历史。

第一块，《游仙观老君碑田真人殿记》，为后蜀孟昶广政六年(943)所立，《碑目考》记载碑在集虚观，石碑和碑文都没有流传下来。

第二块，《集虚观玉皇阁碑》，为北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所立，石碑明代犹存，以后不知毁于何时，一些碑文内容被明代石碑引用提及。

第三块，《重修集虚观碑》，为明正德庚辰年（1520）所立，内容为当时中江县教谕刘潜作的《重修棲妙山集虚观记》，全文被《康熙版中江县志》记录下来，较为详细地记载了田真人和集虚观的历史过往，推断石碑康熙年间应该还在，今不存，不知毁于何时。

第四块，《西山残碑》，石碑出土于清咸丰初年（1851），出土时已残缺不完，题额是唐八分书佳品，内容为一首诗，是草书书体，类似苏东坡、米芾等高手的书法。石碑民国时嵌于集虚观垣间，今不存。碑文内容为：

土主题真人洞天

峰顶巍然几（度游），（虚空）境界数经眸；

（鸾笙听入）无穷里，凤翼（翔来）不尽头；

古桧迷踪（人傲世），洞天高处日忘忧；

（朅来一笑）还相值，此座曾（分洞壑幽）。

原诗残损不全，括号内文字为清同治年间中江名宿李斗垣（星根）先生根据诗文意境补写。

第五块，《妙济真人敕碣》，为南宋宁宗开禧年（1205）所立，石碣在民国时保存在集虚观神座下，残碑近年来现身于棲妙山山顶，今不知所踪。《道光版中江县志》记载了全文，为行书书写：

“敕潼川府中江县棲妙山集虚观道士田大神，胜地灵湫，神物所宅，活枯起槁，阴有相之畴其及物之功，锡以仙真之号，益思惠利，对我宠光，可特封妙济真人。奉敕如右，牒到奉行，嘉泰四年八月二十二日”。

石碣上又刻“开禧制诰”四个楷书大字，是因为皇帝制诰文牒传送到中江县时，已是嘉泰四年的后一年了，朝廷已改年号为开禧元年。

清道光年间《妙济真人敕碣》全文摹本

唐代礼佛，宋代崇道。道教神仙田大神在宋代得到了特别地尊崇。大宋皇帝分别在北宋哲宗元符年间（1098~1100）、南宋宁宗开禧年（1205），两次颁布圣旨，敕赐田大神“妙济真人”尊号，这表明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在政治、文化、精神层面对道教的肯定和推崇，是对一种事务最高层面的皇家荣誉。民国时期罗希裴曾作《西江月·登西山访田真人遗迹》称赞《妙济真人敕碣》，词曰：

“古泪棋枰寂寞，墨池老水澄清。

晴空缥渺片云横，想像仙踪无定。

石刻开禧制诰，市朝几阅纷更。

至今往事刊丹楹，留得高风引领。”

宋代还曾有两件崇道大事直接波及影响到中江县。

其一，真宗赵恒为了掩盖对北军事上的失利，政治上达到以神道设教目的，便谋划从道教神仙中选立一位赵姓者作为圣祖。南怀瑾《中国道教发展史略》记述，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称梦见“神人传玉皇之命云‘先令汝祖赵玄朗授汝天书，今令再见汝’”。翌日复梦神人传圣祖言“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随后，即封“神仙”赵玄朗（财神赵公明）为宋朝圣祖，并诏天下避圣主玄朗讳，“改孔子谥，以玄字犯圣祖讳，改玄圣为至圣”；“县名避玄字”，遂改“玄武县”为“中江县”。

其二，徽宗赵佶崇信神霄派道士林灵素。神霄派的“神仙学说”把以皇帝为首的中央机构官员说成是天上神霄府派下的，直接神化整个封建核心组织，以徽宗为“教主”，主张皇权、政权、神权合一奉行。宋庆元五年（1199）刘光祖在《大雄寺记》里记载了徽宗崇道对中江的影响：“至大观中（1049~1110），林灵素悉冠天下僧，废佛寺，令道士主之，大雄以亚松祠在焉，遂为真灵观”。就是强令和尚留发戴冠执简，废除玄武山大雄佛寺，改为道教的真灵观，整个中江县所有佛道寺院全部改为道观由道士主持。

今存的《妙济真人敕碣》残石正是反映宋代当时宗教政治活动的历史见证。小吕医生得到的残碑拓片，能见到碑刻后半部分31字原貌，在古碑遗失的情况下，让人“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还算幸运。前些年有缘得到一本日本早稻田大学所藏道光年间四川按察使刘喜海所著《三巴孴古志·金石苑》古籍影印件，书中恰好收录此碑全文缩样摹本，使今人能一睹《妙济真人敕碣》全貌，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2020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