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铺的大姆妈

士心

大姆妈是解放前一夫多妻制的产物（武汉人称母亲为姆妈）。
解放前，大多有钱人喜欢讨几房太太，汉口汉正街上花生铺里的向老板就是这样的有钱人，他讨了两房太太。
在一夫多妻制家庭里，大姆妈的地位一般比较高，小姆妈一般都是挨楣受气的角色，所以，每当武汉人感到憋屈，便抱怨：“你当哪个是小姆妈养的”？
但是，在花生铺里，大姆妈的地位勿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都不高，原因是她一直没生育，而小姆妈却一气生了八个孩子，如此，花生铺里的重心变便自然而然转向了小姆妈。多年来，大姆妈对此泰然处之，缄口默言。摊上这样的事，也是没得办法的 。
唯一能显示大姆妈过去尊荣的，是她还抽几口烟，虽然是人民币一角钱一包廉价的大公鸡牌香烟。大姆妈烦恼时抽，快活时也抽，沉浸在烟雾缭绕之中，她老人家便有了时光倒流的感觉。
“文革”时，武钢上马“07”工程，（一米七轧机工程）一批德国专家住进了武钢招待所。这德国佬也抽“大公鸡”，武汉卷烟厂为了招待外宾，给这烟加了个屁股，卖到一块钱一盒。大姆妈知道出了这种烟，便弄来了一盒尝个鲜。
大姆妈一盒烟还没抽完,便被家里人知道了，这下可不得了了。40年前那时候，一块钱是个什么概念？二十斤白菜呀！向老板召开家庭会，“二十斤白菜竟然当烟子吹了，这搞的么丝？”于是，一家人一至决定，扣除大姆妈三个月烟钱，大姆妈一气，第二天就把烟给戒了。
“文革”时，汉正街上不准做生意，花生铺人多口阔，屋里的用度很紧张，免不了要偷偷摸摸做点小买卖。花生铺的能耐就是做花生，这家人白天都休闲，晚上便大干，他们黑灯瞎火做出的油炸花生米硬是街上的一绝，米粒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两瓣却不轻易脱离，丢倒嘴里，特别蓬松脆嫩，一股淡淡的椒盐香味，吃多了也不伤肠胃，街上的大人小伢都喜欢吃，花生铺的“地下”生意便特别好。后来，江汉桥的三轮车夫知道了，也腰里别个瘪酒瓶跑来一买一大把。
这油炸花生米卖多了，引起了居委会的注意。居委会里大小主任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割这花生铺里的“资本主义尾巴”。1969年夏天机会来了，全国掀起战备运动，要疏散城区人口，居委会把花生铺排在了疏散对象前头，居委会召开动员大会的那一天，花生铺里向老板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大家全都愁眉苦脸的拿不出一点主意，就在这危及关头，大姆妈站了出来。
大姆妈带上一把三条腿的靠背椅，坐在会场的一角，居委会主任的动员报告还没作完，大姆妈老迈的躯体便顺着靠椅出溜了下去，街坊们只听见“哗”的一声，靠椅倒在了一旁，大姆妈口吐白沫，眼皮上翻，在地上抽成了一团。会场顿时一片大乱……
大姆妈被紧急送往了医院，任凭医生怎么抢救，家里人怎么呼天喊地，大姆妈就是不说话，像植物人一般没了声息。从那天开始，花生铺里一屋老小全都拥到居委会里索赔大姆妈，他们又是哭又是嚎，硬是拍桌打椅闹了一个多星期，闹得主任委员们跑了个精光。事后，虽然大姆妈病好出院回了家，但是居委会的人却一直不敢再进花生铺的门。
战备运动消停之后，街坊们看到大姆妈又抽起了“大公鸡”，是一角钱一盒的那种。

写于2006年

汉正街李家巷，巷道出口即花生铺旧址（上图），2008年拍摄时花生铺已拆除，建成“江山如画”小区。李家巷现也拆除。 网络照片中的1920年代汉口糕点铺，花生铺形制与此相似 网络抽烟老太太照，其神态和相貌特别像大姆妈。作者至今未得到大姆妈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