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提琴》

蜀山笔客

<p class="ql-block"> 我自小记忆很好,至今还记得一岁多的情景,那些往昔片断只是记忆海洋里一片片浮叶,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父亲的小提琴。</p><p class="ql-block"> 儿时,一个暑假的夜晚,似水银倾泻的月光流满院落。</p><p class="ql-block"> 父亲站在院中拉着小提琴,右手挥动琴弓,或舒缓运弓,或急促跳弓。左手四指在琴弦上来回跳跃,轻颤揉弦,上下滑动。父亲眯着眼,流着汗,从四弦四指一张弓的跃动挥舞中,悠扬地奏出梁祝爱情故事。琴声悠悠,旋律诉述:相遇相知、同窗勤读、林里戏追、十八相送、抵御抗争、怨哀诉求、电闪雷鸣、春光明媚、蝶舞花香…… 如画家泼墨般一一展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虽然听众只有他的儿子,但父亲也是十分沉浸于提琴旋律中,我也听得如醉如痴。</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是父亲的忠实听众,父亲的琴声,我从5岁一直听到22岁。我在23岁的时候,父亲拉不动小提琴了,不久之后,父亲走了,留下了一把破旧的小提琴。</p><p class="ql-block"> 在记忆中,这把小提琴是父亲的第三把琴。指板上的漆皮被四指磨掉了,露出了一道道木质颜色,指板D弦位置甚至有一条明显的凹槽。弓杆上有一条长长的擦痕,似刀削一般平整。看到这根弓子的人,也许会惊讶,咋会出现擦痕?其实是父亲在深夜为了音乐解愁,又怕扰闹家人的睡梦,将弓子反过来拉琴,弓毛朝上,弓杆触弦,声如蚊音,一人拉琴一人听,很是陶醉。</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他曾就读于省江中(四川省江安中学校,校长韦其),是一个高考成绩几乎是满分的应届毕业生,理科成绩及思品、体育成绩均符合清华招生要求。同时也是学校里的文艺活跃分子,会拉提琴、会画画,评书演讲人人赞。在读高一时就吸引不少同学围在他身边听讲《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甚至高年级的学哥学姐也喜欢听父亲讲故事。</p><p class="ql-block"> 当年,父亲的抱负就是能读上核工业专业或医科专业。</p><p class="ql-block"> 那年,父亲想填报的志愿:第一清华大学、第二华西医科学院。</p><p class="ql-block"> 父亲自信满满拟将叩开高等学府大门之际,未料填报志愿前夜,因诸多因素听从兄长建议,无奈之下填了南充师范学院。当然,并不是说南充师院如何这般,只不过离父亲的志向有很大偏差。</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南充师院读书期间,班上同学的高考成绩均远远低于父亲的成绩。他开始不安于现状了,于是每个周要逃几节课,逃课不干别的,只是到学院的图书馆或到新华书店翻阅核工业书籍,以此了却当初的夙愿。</p><p class="ql-block"> 周末的时候,一个馒头一壶水,泡在图书馆一整天。每次考试,父亲的成绩却是系里前十名,在班上是第一名,这个成绩优势从大一保持到大二。同学们不服了,经常旷课,成绩却比我们好。个别教授不高兴了,成绩虽好,不守纪律,目无师尊。</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不是珍惜人才的年代,只要你中规中矩守纪律就是人才。说你行你就是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忽视人才的培养,是当时社会发展的断层现象。</p><p class="ql-block"> 在即将毕业之际,经院领导商讨决定建议父亲退学,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师院。加之,父亲在大学期间经常饿着肚子读书,也有想早点参加工作,吃饱了肚子再自学的打算。或许是受到高尔基“社会大学”理念影响吧,与当今时代不甘失败的落榜生打工、自学两不误的思想有些吻合。</p><p class="ql-block"> 父亲参加工作不久之后,中国进入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八届十一中全会后,国家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许多知识分子遭到批斗,父亲也不能幸免,遭批斗,进学习班,到博望山伐竹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父亲虽未读完大学,他却是当年在兴文城关镇为数不多曾读过大学的年青人,其思想理念比较先进,其言行举止与乱象时局格格不入,自然而然被列为路线斗争的“目标人物”。</p><p class="ql-block"> 当年,父亲很茫然,不知路在何方,边工作边自学的计划全部泡汤。</p><p class="ql-block"> 文革接近尾声,记忆片断中大约是1974年末。那时的我刚满五岁,家中忽然出现了几本书,有《微积分》、《解析几何》等书籍,还有一本封面破损、书名模糊的小说,记得有两个字好像是“水许”。后来才知道那是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同时,还出现了一把和二胡一样会发出声响的物件,那就是父亲心爱的小提琴。</p><p class="ql-block"> 四爸(姑姑)得知父亲藏有书籍和小提琴后,责令父亲销毁,以免惹祸上身。但父亲并未听从姐令,书要看,琴要拉,只不过是偷偷地看书,悄悄地拉琴。将弓子反过来拉琴的方式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p><p class="ql-block"> 76年粉碎了“四人帮”反革命集团,77年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p><p class="ql-block"> 父亲拉琴的胆子大了起来,不再悄悄的拉琴了,有时父亲还叫我到“十字路口”各条街边去听听他的琴音能传到多远的距离。<span style="font-size:18px;">只不过偶尔深夜拉琴,怕惊扰我们睡觉才会弓杆拉琴。(</span>注:当年我们居住在城关镇南街十字口)</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看书的次数越来越少,小提琴倒是天天在拉,直到患病之后就再也没拉了。父亲离世前的一年,我曾问过父亲:“我小时候看到您在自学高等数学,为啥后来不学了?”父亲回道:“岁月不饶人,当年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脑筋不太灵活了。”其实,父亲还隐去了一句话,没明说。经过文革时期的人,思维几乎折损钝蒙,思想已不再闪耀,什么志向抱负、进取之心统统归零。</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可谓是坎坷的一生,三岁丧母,五岁丧父,其成长过程及读书与就业遭受了许多波折和磨难……</p><p class="ql-block"> 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何以解忧,唯有琴音。直到我年过五十岁后,才真正体会到父亲“弓杆拉琴”的苦与乐、喜与悲。</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三十年了,他的小提琴早已朽烂,搬家之后不知去向。但他拉奏《梁祝》的琴音旋律至今依然萦绕耳畔。</p><p class="ql-block"> 2020年12月5日笔于兴文半岛和居书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