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b><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修订声明</b><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b></p><p><br></p><p><b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 1, 1);"> 拙作《怀念田立永老师》发出一周,有1800名读者完整或部分地读到了它,其中少部分来自我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大部分来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万多字的篇幅,读完不是一件容易事,在此首先对这些热忱的读者表示感谢,发自内心道一声:辛苦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 1, 1);"> 近在身边的反馈,有两种声音。许多老师对我讲,读到最后她们都哭了,不仅自己哭,她们的家属包括丈夫也在哭,这是对我由衷的肯定和最高的褒奖。也有个别老师向我提议,说没必要“实名制”,可以像《今日说法》那样,把所有人名都换成“化名”,这是对我善意的提醒和委婉的批评。这种声音虽然微弱,也足以引起我反省——真实固然难能可贵,可真实未必每个人都喜欢。</b></p><p><br></p><p><b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 1, 1);"> 我写的不是虚构的小说,我的怀念文字,情感是真实的,细节也是真实的,把人名换成“化名”,我觉得有点滑稽,也显得不伦不类,但是,我可以在详略取舍上做一些文章,于是有了修订的想法。</b></p><p><br></p><p><b style="color: rgb(1, 1, 1);"> 现在,我像一名园艺师,手里拿起剪刀,眼睛盯着面前这颗大树,我想在详略的分配上更豪放一些,舍弃细枝末节,我还想在素材的取舍上更大胆一些,删掉人生片段。我大刀阔斧地删除了“白璧微瑕”、“婚姻即景”和“职称之殇”三个章节,其他许多地方也作了微小的变动。由“缘起”一下子跳跃到“疾病”,这步子迈得有点大,情节的完整性自然遭到了破坏;然而,对情感的表达来说,不利的影响也有,但还不足以致命。</b></p><p><br></p><p><b style="color: rgb(1, 1, 1);"> 眼前这棵大树,血肉不再丰满,骨骼依然清奇。至此,这篇怀念文字将有两个版本:完整版由我个人收藏(当然最初的读者也目睹了它的全貌),删减版向后来的读者徐徐敞开。</b></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序</b></p><p><br></p><p>为生者写点东西实属不易,要写的准确、客观、熨帖、让当事人满意,不是一件容易事;为逝者写点东西似乎更难,因为要经受逝者亡灵和健在家属的双重审视,素材的取舍、详略的占比、凸显和隐匿的关系、是一笔带过还是浓墨重彩,都是问题。简单来说,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能写的部分选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这些问题横亘在我面前,我有些头疼。我知道这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在给自己出难题,好比钢丝上走路,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坠落;还好比要克服地球引力,提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但是,我无路可退,必须勇敢的迎难而上!</p><p><br></p><p>多年的阅读和写作习惯,让我总是有感而发,我的感受丰沛充盈,我写下的文字也着实不少——为响应计生政策,顺应时代潮流生了二胎,我写下了《造人记》,一万多字;没有长辈依靠,孩子在月嫂、保姆和我的手中艰难成长,我写下了《养子记》,又是一万多字;甚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车”,我也能及时反思总结,写下了《学车记》。现在,同事和朋友田立永老师的离去,这是一件大事情,我没有理由逃避。我甚至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盯着我,似乎在说:快写我,快写我!</p><p><br></p><p>我欠田老师一篇文章,我的文字平凡又普通,既不能使他增重,又不能使他跌份,可是,千真万确,他确实不止一次要求我,让我写写他。十多年前,刚来四中的时候,我曾有过向他“求画”的经历,我希望他能挥毫泼墨,为我画一幅王安忆老师的肖像,王安忆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可是,他总是推脱,没能答应,在他成为党员的日子,我还调侃过他,我说,“小田,你这党员官僚主义比较严重,和群众有点脱节啊!领导向你求画你三天就画完了,群众向你求画你十年居然开不了头?”他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后来,当他提出让我写他的时候,我开始搪塞,我说,你先画画吧,“一手交画,一手交文”,你把王安忆画好了,我也为你写完了;他再次提要求,我又换了一个搪塞的理由,说“小田,你不信任你妻子啊,你妻子是语文老师,何必舍近求远呢?”事情就拖了下来。</p><p><br></p><p>去年,校园小二楼拆除,我写过一篇随笔《记忆与印象:小二楼的前世今生》,里面提到了田老师,只是淡淡的一笔,他不满足,嫌篇幅太少。今年,前几日,噩耗降临,悼词是我写的,悼词这种特殊的文体,可发挥的空间比较小,一千字左右的篇幅,我自己都感觉到了逼仄。现在,田老师长眠地下,我总感觉他幽怨的眼睛盯着我,嘴里重复着三个字:还不够!还不够!</p><p><br></p><p>我觉到了愧疚,我要作出回应,现在,我要浓墨重彩地书写他,我的书写是一种还愿,我不应该一拖再拖,我的书写还是一份记载,为我们的友谊和过往的岁月提供一份证明。关于本文题目,“悼念”感情色彩过于浓烈,有一股伤亡气息;“缅怀”则充满历史感,而田老师刚走,尸骨未寒;于是,我徘徊良久,选定了“怀念”这一较为中性的词汇,希望在感情喷涌的河床下,它能为我筑起一道理性的堤坝。田老师,由于资料匮乏,我只能用我的感受去揣摩你,用我的理解去走近你,偏差和失误是难免的,冒昧失当的地方,请见谅。</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一、缘起</b></p><p><br></p><p>2006年参加工作,我与田立永老师做过两三年邻居,当时,南院老干局,二楼最边上的一套宿舍,分三间:立永和万里一间,我和雅刚一间,晋光独立一间。光阴荏苒,记忆的洪流一泻千里,十多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浮出水面。周末时分,本地教师回家了,立永、万里和我三人聚在一起,度着寂寥的时光。田老师热情而豪爽,有时候,他请我们到外面吃饭,有时则自己做饭,田老师烧的一手好菜,后来,这项绝活征服了小丽女士的味蕾,在爱情抵达婚姻的征途上,成功的推波助澜。</p><p><br></p><p>不管哪里吃,酒是少不了的,三杯酒饮下,话匣子打开,在晦涩的方言里,跳跃出“贾平凹”三个字,贾平凹是著名的小说家,陕西丹凤人,遗憾的是,他的语言我不太喜欢,他的作品我读的很少,可是,他来自田老师的故乡,他是田老师内心的骄傲。田老师嗜酒,三杯两盏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人们说:好酒量!他莞尔一笑,愈喝愈勇,从此,结婚请客陪酒的活,他全包了,从此,“能喝”的美名传遍了四中。写到这我有点伤感,他的病,与喝酒有无关系?这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只能猜测,无法证实,供人作一些痛彻心扉的想象。</p><p><br></p><p>这是缘起时分,他来自陕西,我来自高平,他来自零五年,我来自零六年,因为工作,我们相聚;因为住所,我们相识;细水长流的友谊,从这里发端起航,这是命运的安排。田老师是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知道,但有两件小事,我印象很深。一是发型,二是穿着。印象中田老师从没换过发型,我提过建议,说“田老师换下发型吧,不想做造型变下长短也行,找点新鲜的感觉,数十年如一日,太单调了”,他无动于衷;田老师喜欢穿名牌,但颜色非黑即灰,这是与我的又一分歧,我不在乎“名牌不名牌”,更在乎“好看不好看”,为此,我又提过建议,说“田老师,换下衣服颜色吧,鲜亮一点的,比如天蓝、鹅黄、橙色、绿色什么的,灰的黑的老了也能穿,五六十岁也不过时”,他无动于衷。我突然想起,我永远也看不到他50岁、60岁穿衣服的样子了,他定格在年轻的此时此刻,没有呼吸,不再言语。缘起时分,谢幕时刻,一场空,一场梦。</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二、疾病来敲门</b></p><p><br></p><p>田老师是讲究生活情调的人,前面说过“穿衣只穿名牌”只是表象之一,他家里养着珍奇的花卉,还养着名贵的鱼,他家里摆着功夫茶具,招待客人煮的是咖啡,他经常游玩垂钓,珍藏的名酒数也数不清……人到中年,对未来的憧憬可触可感,可是,这时候,毫无征兆的,无数愿景来不及变为现实,疾病叩响了他的心门。这是一个丰收的时刻,田老师成家立业,生了两个宝贝女儿,上了职称,摇摇欲坠的婚姻关系变得稳固坚实,吵闹的不堪恍若隔世,夫妻感情与日俱增,恩爱默契细水长流,这时候,不期然地,可恶的疾病,敲响了他的门。</p><p><br></p><p>初感不适在疫情封闭期间,他觉察胃疼,以为胃病,采用中医调理,无济于事。赴医院检查,胃部正常,小两口悬着的心放下来,高兴地开着车,盘算着中午美餐一顿,酒,他已戒了有一段时间。然而,车还没停稳,医生打来电话,要求复诊,他们的心再次悬起来,一股不安的情绪在空中蔓延。其实这时候,死神已经在向他招手,可惜,他后知后觉,只是觉得焦虑、烦躁、不安,不过,距离得知真相的日子,不远了。</p><p><br></p><p>疾病的名字,叫“胰腺癌晚期”。我想田老师一定百度百科了这个词条,短短几行字,他读得很吃力,“癌中之王”令他眼前一黑,“治愈率低”令他心头一紧,“半年时限”令他打了个寒颤,三个词就像三记重锤,击打他,一锤复一锤,三个词还像三把利刃,凌迟他,一刀复一刀。这是炎热的夏天,田老师周身感到彻骨的寒冷,他面如死灰,一个叫做绝望的东西,笼罩住他。</p><p><br></p><p>后来的日子,我也搜了这个词条,病因有很多,其中两个词汇刺痛了我的眼睛:一是饮酒,二是过量饮用咖啡;这两条是切中田老师要害的,我不知在他通向死亡隧道的征途上,这两个杀手发挥功用究竟几何。有一次,新丽给我提供了一个新角度,说可能因为“生气”,我反驳,说“要气也是小丽气啊,小丽是被动的接受者,是家暴中弱势的一方,如何解释呢?”新丽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想想,骂人的和被骂的,哪个更气呢?”接着斩钉截铁自问自答——“肯定是骂人的一方!”我沉默良久,无语应对。</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三、探望</b></p><p><br></p><p>初次探望,在立永家中,与我同去的,有雅刚、新丽。那时他头发还多,尚未化疗,“大肚子”不见了,手臂上布满了针眼,整体相对正常,没有脱相。他兴致很好,为我们煮了咖啡,给我们介绍他养的鱼,还高兴地带我们去第二套房子参观,是同单元同楼层的对门,他讲起详细规划——母亲住对面,帮忙照看孩子,晚辈和长辈既可相互照应,又能保持距离——买这套房子,是长久考量,充满战略眼光。阳光灿烂,偶有微风吹来,他的设计很好,对以后的人生,他有完美的打算。</p><p><br></p><p>从当时状态看,立永被蒙在鼓里,不知详情,确诊的结果,小丽一定是隐瞒了,事情的严重性,只有她一人知道,除了知道前途的险峻,她还知道纸包不住火,可是能瞒一天是一天,不然,还能怎样?她在僻静的角落哭过两次,止息了,她怕哭肿了眼睛,泄露了秘密,于是,掩藏起心事,面带笑容。那一天,小丽的笑是虚假的,强颜欢笑,只有更深人静,她睁着眼睛,彻夜难眠。那一天,立永的笑是真诚的,他的人生才走了一半,他对真相一无所知,他希望满怀,对胜利充满了渴望。一对夫妻,各怀心事,现在想来真是无限伤心啊。</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四、又一次探望</b></p><p><br></p><p>这一次探望,地点在和济医院,病情恶化,形势不太乐观。我第一眼发现:立永瘦了,简直不敢认!从最初的180斤,短短几个月,锐减到110斤,这变化有点触目惊心。以前在校园擦肩而过,我会摸摸他的肚子,开玩笑说:“小田,这是怀孕几个月了?”熟悉的画面,如在昨天;此情此景,永不复现。他侧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手臂支撑着头颅,腿和脚则露在外面,我想这是比较舒服的姿势,手臂支撑是出于需要,腿脚暴露也是出于需要,不然要面子的他,定然会换一种姿态面对大家,他浑身无力,并感觉到灼热,看得出,他受着煎熬,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p><p><br></p><p>据小丽介绍,原先插着管子,他反应很强烈,如今拔掉管子,他状态好了些。那天状态相对不错,我们同去的较多,有五六人,他头脑清醒,说了很多话。他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了”,这话有点伤感,顺着他的手指,稀疏的头发就像他求生的欲望,从化疗后光光的头皮上脱颖而出。他还一再招呼我们吃水果,他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反复招呼我们道,“你们都吃点东西吧?看见你们吃东西,我的心里会好受点。”他不想亏欠别人,他是那么的热情豪爽,在这个时刻,我们每人吃一点橘子,他心里就能得到莫大的安慰,他的要求这么简单这么直接又充满力量。</p><p><br></p><p>我们这些探望者嘘寒问暖,有的问:阳光好的时候,能下来走到窗边晒晒太阳么?他摇了摇头。有的问:最近吃饭怎样?他回答:拔掉管子后,能吃点水果。还有的说:别想那么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就好了。他没有回应。小丽鼓励道:没事,咱还有两个孩子呢,咱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呀!小丽继续鼓励:说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许那万分之一的概率就是咱呢!</p><p><br></p><p>我呢?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在睁大眼睛,看;张开耳朵,听;全神贯注,去感受!我一刻不离地盯着田老师,我的眼睛就像摄像机,打开广角镜头,开始了360度全方位拍摄。我要把他的音容笑貌牢牢刻进脑海,使之存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更久一些!我敏感地意识到:也许见一面少一面了。我悲哀地意识到: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除了观察,除了看,我还能干什么呢?</p><p><br></p><p>这次探望之后,单位组织了捐款,遗憾的是,捐款抵达他手中的一刻,正是医院拒绝接受治疗的一刻,最后的时光,他在家中度过,与至亲一起,享受人生的欢愉。这期间,我还萌生过三次探望的念头,转念一想,这时候去打扰是不合适的。我想:最后的时光,只属于家人;他应该不欢迎任何的不速之客,包括我。</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五、一篇祭文</b></p><p><br></p><p>田老师的悼词,由我书写,我觉得勉强及格,称不上优秀,原因有三。一是缺乏经验,我第一次面对这种文体,感觉有点陌生,属于摸着石头过河。胡志清校长离去时,我曾给志宏和旭飞打电话,委托他们把悼词拍照发给我,遗憾的是,他们好像都没去,我也没有得到。二是时间仓促,我对田老师缺乏必要的了解,他具体陕西哪里人我不清楚,他具体病情确诊日我很模糊,收集资料和酝酿情感的时间都不充分。第三个原因,我体会到一种微妙的矛盾,是“优美”与“感人”之间的矛盾——“优美”要用到修辞手法,比喻、拟人、排比、对偶什么的,这样的文字不感人;“感人”则需要堆砌细节,细节越丰盈饱满,情感越催人泪下,而细节又往往是琐碎的,很难优美——统筹兼顾是一个问题。</p><p><br></p><p>11月29日凌晨两点,我和张彦去到田老师家,见到志宏,他讲给我两个细节:一,就在前几天,立永同志刚交了最后一笔党费,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交党费了;二,临终之际,立永同志立下遗愿,要求把鲜艳庄重的党旗披挂在身。这两个细节很好,反映出立永同志入党时间虽不长,可觉悟高、原则强、立场坚定;遗憾的是,我知晓的有点晚了,如果他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一定会写进悼词去。</p><p><br></p><p>悼词中有一个抒情段落,我比较满意,摘录如下:</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2020年11月27日,19:38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他英年早逝,他走得那么匆忙、那么急迫,这个冬天有点冷,他等不到春暖花开,看不到燕子归来,他步履匆匆,还不到四十岁。在这有限的年华里,他将近乎一半的光阴留在了四中,被疾病折磨的日子,他身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脸上却荡漾出幸福的笑容,他无比坚强、无比乐观,他虽迈不开脚步,精神却一次次神游美丽的校园——潞城四中,这是来自遥远的陕西的他,工作和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在这里娶妻生女成家立业,他在这里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这里有他的学生和同事,这里有他的回忆和梦想。昔日画过的素描和水粉还在,曾经教过的学生还在,总务处清晰有序的记录还在,考勤表上的名字还在,可是,我们的好同事、好朋友、好员工已经不在了。四中的垂柳在含情脉脉地邀请他,四中的竹林在深情款款地召唤他,可是,他闭上了眼睛。永远的闭上了眼睛!</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六、尾声</b></p><p><br></p><p>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天气冷是一个原因,周末事情多是一个原因,我想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某些言辞伤害了部分人的心。“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说话是一门艺术,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像立永同志这样的,张嘴就来,不假思索,工作中一定给别人留下过不快,对方耿耿于怀,没有送他最后一程。逝者已去,无声无息,我希望这些朋友能敞开心胸,淡化往事,让只言片语烟消云散,抬眼望去,风轻云淡,碧海蓝天。</p><p><br></p><p>田老师的灵柩徐徐启程,家属和亲朋紧随其后,向平顺殡仪馆驶去。仪仗队面带哀容,步伐庄重,哀乐声中,将死者遗体缓缓推进火化室。在家属搀扶下,小丽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几米的距离,显得是那么长、那么长,她双目无神,步伐踉跄,双手捧着空空的骨灰盒,无知无觉。工作人员让家属签字,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听见了她握不住笔,第三次握住了笔却写不下字,“景”、“小”、“丽”、笔画不多的三个字,她写了几分钟,她身子像风中垂柳,手指在哆嗦着颤抖。</p><p><br></p><p>时间需五十分钟。我们在另一个大厅安静等待,谈论生死。我想象火化的场景,肉身已去,灵魂在空中飘浮,他感觉不到灼烧的痛苦,只是活着的人,感慨命运无常,人生如梦。快结束时,我特别想去看一看,火化之后的样子,向张彦发出邀请,希望他陪我同去,他拒绝了,也许内心恐惧,也许感觉不祥,他没有答应我的邀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怕,我一个人前往。为写好这篇文章,我就像一个爱凑热闹的孩子,从遗体告别到殡仪馆火化、从殡仪馆火化到公墓安葬,我全程在场,一直往前凑,而不是向后躲,我没有恐惧之心,将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抛至脑后,我要感受一种悲怆的氛围,这种感受很宝贵,只可亲身经历,不能凭空想象,有些东西,闭门造车造不出来!</p><p><br></p><p>火化结束,还需冷却几分钟,这时我嘱咐在场的春燕和晚香,委托她们做好小丽的情绪安抚工作,我担心从肉身凡胎变成皑皑白骨,小丽受不了这份刺激,昏厥过去。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丽很勇敢,很坚强,她没掉一滴眼泪,她的眼泪在几个月时间里已经流干了,我想一个人到了最悲恸的时候其实是哭不出来的,在情绪的等级上,“欲哭无泪”比“涕泪滂沱”要深刻好几个数量级。工作人员让小丽象征性捡几块骨头,剩下的工作由他们完成,小丽拒绝了他们的安排,坚持所有骨头都由自己来捡。这是感人至深的一刻,每捡一下都是一次温柔的抚摸,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骨头碎片,郑重其事地将其放入骨灰盒中,她认真专注一丝不苟地进行,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她在和丈夫深情凝视低声呢喃,她捡了大的捡小的,一块也没有剩下。——</p><p><br></p><p>“看,我家立永多瘦啊,最后皮包骨头,只剩了80斤。”</p><p><br></p><p>“看,这是我家立永的牙齿,他的牙齿多好啊。”</p><p><br></p><p>“看,这发黑的骨头就是我家立永病变的部位,肿瘤细胞扩散,毒素从血液渗透进了骨髓。”</p><p><br></p><p>“你们别管,我自己来,我家立永再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了。”</p><p><br></p><p>——这些句子美丽的像诗。她称呼立永为“我家立永”,这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此时此刻,阴阳两隔,结婚证已经不起作用了,她想用声声呼唤,固定他们的夫妻关系,她要给丈夫最后的温暖,她要给丈夫最后的安慰,“我家立永”,情意绵绵!</p><p><br></p><p>骨灰盒安放在灵车上,灵车由两只仙鹤引路前行,仙鹤携着他的灵魂向西天飞去,这里是他人生驿站的结束,是天堂之旅的开始,我相信他有一双眼睛,将周围的一切全看到了,他倍感欣慰,倍感知足,他合上了眼睛。小丽托着他的骨灰走向新家,哀乐再次响起,送葬的队伍出发,向公墓驶去。小丽抱着骨灰盒,喃喃自语:立永,别怕,我们回家,回你的新家。她召唤亡灵的声音,低沉喑哑,越过天际,飘向遥远的地方。</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七、还是尾声</b></p><p><br></p><p>叠翠山庄碑林座座,安静清幽,是立永的新家所在地:瑞熙E区—B—1—6号。长女位于开头,手捧遗像,小丽紧随其后,端着骨灰盒,再后面,是家属、朋友、还有我们。</p><p><br></p><p>很奇怪,这一天我老是叫错名字,和张波说话,我叫的是“立永”,和万里说话,我叫的还是“立永”,我神情恍惚,“立永”这名字在我嘴里飘忽来去,这是称呼了十多年的名字,如影随形,亲切无比,一下子从生命中剥离,我显得力不从心。从翰香苑到殡仪馆,从殡仪馆到公墓,同行的人越来越少,而我,则是最坚定的一个,我想,这是我送立永的最后一段路途,是漫漫征途的最后一站,今后,他将长眠于此,与周围的邻居认识熟悉,今后,这条道路,只属于小丽,属于他的孩子们。</p><p><br></p><p>骨灰盒外面是防潮盒,防潮盒的安放,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小丽总是盖不严盖子,不是这里翘个角,就是那里留条缝,好像田老师死不瞑目的眼睛。田老师离去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是第二天才得知消息。我听说他死不瞑目,呼吸停止了还睁着两只眼睛,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正是意气风发中流砥柱的时候,那么多事情放心不下,他怎么能闭得了眼睛?整个仪式田老师的母亲和幼女没有参加,母亲年迈,这段时间受尽了煎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将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头,没人能替她领受;幼女还小,四岁出头,懵懂无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感知,“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她的天空支离破碎,缺了一角。</p><p><br></p><p>我不知田老师走得是否安详?我希望他能安详离去,他平常性子有点急,急躁的性格,差点把他烧焦。田老师不是基督徒,如果是,他可以读一下《圣经》;田老师也不是文学爱好者,如果是,我会推荐他读一下余华的《活着》;遗憾的是,都不是,都没有。他赤手空拳,与病魔斗争,他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是他崇高的信仰,我相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精神归向组织,组织给了他无穷的力量。</p><p><br></p><p>由于年轻,他还来不及含饴弄孙枝繁叶茂,身着孝衫的晚辈不多,队伍有点寥落,“若要俏,常带三分孝”,墓碑前,憔悴的小丽就像冬天的一株腊梅,还像傲然挺立的凌霄花,坚定勇敢,哀婉动人。她用透明胶带将防潮盒缠了一圈又一圈,这时候她脑中出现了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词汇,她希望丈夫的遗骨能万古流芳,永远与她同在。</p><p><br></p><p>骨灰盒安放墓穴之中,摆了照片,撒了硬币,盖子合上,开始祭奠。遗像居中,左右两侧是花圈,还有摇钱树和聚宝盆,正前方是新鲜的水果:香蕉、桂圆、橘子、脆枣,还有一瓶好酒——家人最懂他的心思,这是立永为数不多的嗜好之一,来:开瓶、斟满、敬上。</p><p><br></p><p>小丽用手开始擦拭墓碑的污渍,这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她久久不忍离去,她擦得很慢很慢,眼角没有一滴泪,刚才抚摸防潮盒好比抚摸丈夫的脸庞,现在擦拭墓碑好像在擦拭丈夫的眼泪。说实话我很感激小丽女士,感激她的不计前嫌,感激她的宽容大度,在立永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他尊严、给他温暖,能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好好爱他。这是来自遥远陕西的孩子,英年早逝,未满四十,葬在异地他乡,有了老婆孩子,他乡就是故乡。</p><p><br></p><p>作为语文教师,小丽读过许多爱情诗篇。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刘兰芝与焦仲卿,还有《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耳熟能详的诗篇,都不及这半年带给她的震撼和触动深远宽广,她在病房的床榻之前,在丈夫的弥留之际,实践爱情,尊重生命,这是用心酸血泪谱就的一页诗篇,未来的日子,将长存她心间,刻进她脑海,永不消散。</p><p><br></p><p>此刻,家中的花卉兀自盛开,花朵上的露珠,是立永的泪痕;此刻,家中的鱼欢快游弋,它会悲伤吗?它的眼泪溶于水中,无波无澜,死一般的平静;此刻,功夫茶具有点落寞,它在想着心事,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它将搁浅,落满灰尘;此刻,只有那些酒,啼哭哽咽,梨花带雨,呼唤着它的主人,痛断肝肠,无语凝噎。</p><p><br></p><p>封闭墓穴的石板,是一本书的形状。此刻,田立永在人间的所有剧目演出完毕,剧场的大幕徐徐拉起;一本书,合上书页。</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跋</b></p><p><br></p><p>我坐在小光的帕萨特里温暖如春,立永长眠地下阴森寒冷,我们再一次谈起他。小光说,“立永这几年性格很急啊!”他讲了一件往事:有一年,高三毕业典礼订购花卉,立永给小光打电话,不到10分钟一个,两个小时过去,手机里竟有20多个未接来电!小光说,“立永太急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我想,大概那个时候,疾病的种子已经萌芽了,身和心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性格、精神、气质、心理方面的问题,说到底可能就是生理问题!我甚至有个大胆的推测,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夫妻长年不断的争吵中,疾病已经调皮地露出了脑袋,只是他们后知后觉,什么也不知道。</p><p><br></p><p>数十年后,清明时节雨纷纷,有女儿、女婿、外甥、外甥女一行数人来到清幽的叠翠山庄,来到田立永的墓碑前开始祭奠。墓碑上的字有些脱落,照片中的人,面容依旧,年轻依然;他审视着后代,摆出一副聆听故事的表情,他耐心的等待着,家人报告各自的消息,他神情专注而落寞,有一点愁容,有一点倦意,似笑非笑,沉默不语。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妇人,她有很多话,要给孩子们讲;她有很多故事,要讲给孩子们听;一遍又一遍,没有穷尽;一年又一年,亘古如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