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桢的书法艺术及其交逰

王建秋

赵士桢的书法艺术及其交逰

王建秋

赵士桢和他袓父赵性鲁一样，进身之初，“起家笔札”，皆因精工书法被皇上激赏，以布衣召入鸿胪寺，办事制敕房。关于赵士桢入京有几种说法，一是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谓“游京师不得志。善八法，尝书所作诗扇上，宦官持以入。今上方幼冲，见之喜，以布衣召入，直文华殿。”一是丁元荐《西山日记》载“士桢少年以善书漫游京师，……至则中贵人得其所临《黄庭》、《兰亭》诸书献上，上方喜学书，故急召之。……命以中书舍人侍殿陛。”年轻时“漫游京师”，“不得志”，有的书上说是上太学，以善书享誉京师。而为宦官持入宫禁的究竟是赵士桢的自作诗扇还是临摹的《黄庭经》、《兰亭序》诸书作？有点模棱两可。不管如何，赵士桢是因为其精美的书法被当时正在学书的小皇帝所喜欢，这应当不假。于是他便因此而入直文华殿，进入仕途，时在万历六年。

赵士桢的书法家学有自，祖父书法“壮岁研妙飞动，自成一家。晚岁益清劲遒逸，自中规度。”（《岐海琐谈》卷二）现存赵士桢书作虽不多见，但据笔者目前所能看到的几件作品情况来看，其篆、隶、楷、行、草各体兼工，小楷尤其精劲，昔时宫廷书家制诰敕文之手段可以想见。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宋赵令穰（传）《江村秋晓图卷》、私人藏明沈周《吴中奇境图卷》三件手卷作品（小文《云烟过眼，休沐卧游－赵士桢的几则书画题跋》曾作过介绍）乃赵士桢旧藏，引首“凤凰和鸣”、“江村秋晓”、“吴中奇境＂均为赵士桢所书，作小篆，笔带隶意，与小篆经典泰山、琅琊刻石匀称圆劲、曲弧优美的线条稍有不同，其弧画大都作方拐，结体上紧下松，竖画拉长，下方诸多留白，笔画粗壮，率真奇逸。隶书仅见《吴中奇境图卷》引首署款“东嘉赵士桢书”六字，巧以篆法入隶，用笔与汉隶蚕头雁尾之平整圆润殊异，字形偏方、长，横画起笔急挫如截铁，捺锋挑踢如朴刀，灵动飘逸，全是赵子昂、文衡山一路作法，古雅可爱处胜出其所作篆字。《江村秋晓图卷》、《吴中奇境图卷》二卷后有赵士桢所作行书题跋，调锋转折处，《兰亭》、《圣教》笔法昭然。特别是《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卷后草书跋，圆熟且纵放，飘逸又沉着，刚健而婀娜，全出孙过庭《书谱》路数。故知赵士桢行草，尽是二王宗法，藻丽多姿。

　　赵士桢的小楷也有数种面貌，虽然相去甚微。二〇一八年上海图书馆“缥缃流彩－中国古代书籍装潢艺术馆藏精品文献展”，展品中有赵士桢写本《道德经》，磁青笺，泥金小楷，册页装，上下两册。木板包覆明黄四彩小团龙仿宋锦书衣，居中米黄签纸，小楷题 “明赵彦卿舍人泥金书道德经，顽叟识”。题耑者顽叟，不知何许人。册子末叶署款“万历十一年二月上旬，东嘉赵士桢书。”无印鉴。是册小楷，绝似晋人《黄庭》、《乐毅》，温纯精绝。又二〇一九年浙江省博物馆“馆藏明清扇面展”，有赵士桢小楷便面，十六折，素笺，钞录《世说新语》之《德行》第六、第十条，《言语》第九十二条，《赏誉》第十九条，《豪爽》第二条，《任诞》第五十三条，凡六则，每则以一朱砂圈分隔。款“甲午中秋日为元赓陈长公录于燕市之心远堂，东嘉赵士桢。”笺末钤朱文“常吉”、白文“世右史氏”二印，笺端引首朱文长印“游方之外”。“常吉”，赵士桢其字。“元赓陈长公”何许人待考。小楷结体与上海图书馆所藏钞本《道德经》稍有不同，前者笔带隶意，左右舒展，此则中宫收紧，字形偏长，唐楷特点明显。再如现藏国家图书馆的《玄象山馆诗草》，明万历十七年崔邦亮刻本，卷前胡汝焕、刘黄裳二篇序文皆为赵士桢小楷誊钞刻版，左右双栏，页七行，行十二字。署款作“东嘉友弟赵士桢书”，钤“常吉”朱文印、“秘书郎”白文印二枚。书作与浙江省博物馆藏扇如出一辙，于晋人小楷中融入北碑的峭拔，结体平中求险，左右相背，其势外拓，俨然唐欧阳率更作风。以上三例可见赵士桢之小楷生面别具，乃真善书者也。

　　赵士桢大字行书，仅见一立轴《行书七绝》（180．5×66．45cm），曾出现在二〇一六年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上，现归台湾何创时书法艺术文教基金会。二〇一九年浙江美术馆“心相万象－航海时代的浙江精神”展览中曾展出此轴，书七言绝句一首：“圣王威德满乾坤，虏骑纷纷款塞门。贡马胡王蒙赏日，一时声落尽沾恩。”估计系其自作诗，“胡”字有破损。落款“万历年凯歌四首书似乐斋张君然博笑，赵士桢。”钤“右史氏赵士桢书印”朱文一枚。据诗的内容知为万历年间三大征之一的宁夏之役所作。又据诗题知应有四首，估计赵士桢为这四首诗写了四条屏，而这是四条屏中的最后一屏，系一残件。大字磊落，笔墨缠裹，恣意翻飞，依然不出右军一脉。

　　赵士桢所处的万历朝，是整个晚明的中心时期，经济富裕，教育普及，学术和文艺空前兴盛。思想上受李贽的“童心说”影响，又加上外来天主教的传入及对新事物的接触，人们看世界的眼光变了。体现在书法上便是发轫于魏晋、蔚然于李唐的二王正统日渐式微，文人在书写上更趋向于追求生、拙、真、奇的艺术效果，这是书法史上的一个大嬗变期。然而根据上文所介绍的几件赵士桢作品来看，张扬个性，好奇尚拙的晚明书风似乎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他的篆隶似有一点点那方面的倾向）。虽然他的朋友中不乏此等奇士，且自己个性也奇崛豪侠。可见中书舍人的身份只能趋使他以雍容方正的馆阁体为书写主旨，而把那尚奇趋新的心气专注在火器的研制上了。

赵士桢的兴趣除火器研制外，还喜欢收藏，且颇具眼力。大都搞收藏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一些特殊癖好。清初藏书家黄丕烈钟情宋本，将所收宋元古本均为重新装池成宋本经典样式蝴蝶装，世人称之“黄装”。民国大收藏家吴湖帆每得清四王或明四大家字画，必为重装样式，四件一体，以求整齐。其最为用心者竟将整部《愙斋集古录》稿本裁剪贴入自制笺内，以藏青绢面书衣六眼线装，蔚为大观。赵士桢也有重装所藏古字画的喜好，如上文所举《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赵士桢即是将自己所藏的赵孟頫《致吉卿郎中》、《致进之提点真人》二封书札和管道昇《致亲家太夫人》一札合装一卷，缘赵、管二人为夫妻，故作引首“凤凰和鸣”云云。其中管道昇一札尺寸稍高于其他二札，赵士桢重装时便将之裁去少许天头以求划一。经赵士桢手装的手卷有个共同特点，即均以篆书自题引首，且喜用各色描金图样粉笺。并于卷后加题跋，多出以行、草书。又于隔水与画心、跋纸等接缝处骑钤“东壁掌书”朱文印或“东嘉赵士桢印”朱文印以视合同，又每于前隔水下端、画心末下端、跋纸前下端加盖“东嘉赵士桢珍藏图书印”。文士手段，精美绝伦。

　　笔者未曾寓目的真迹而由他书著录的赵士桢藏品尚有明吴伟（小仙）《渔父图》（题目系笔者所加），见万历三十一年顾炳辑刻《历代名公画谱》影印本，有赵士桢一段行草书跋，小文《赵士桢的几则书画题跋》已作介绍，此处不赘。又，现藏浙江省博物馆的宋拓本《忠义堂帖》第二册《送刘太冲序》帖后有孙承泽一段跋，朱砂字，有少许剥落：

《送刘太冲序》墨迹旧在中书赵士桢家，后归之关中南宗伯，宗伯殁，归之孝廉東荫商。余从孝廉处借临月余，国学所摹刻即赵氏本也，此本与墨迹文及书法俱少异，岂传世不止一本乎？北平孙承泽记。 

孙承泽《庚子消夏录》之《颜鲁公忠义堂帖》未收入此跋文。是颜真卿名迹《送刘太冲序》曾经赵士桢收藏。

以上便是笔者目前所能了解到的赵士桢旧藏书画，虽寥寥数件，然俱是名家钜制，可以想见其庋藏大概及其眼力大略。

　　根据赵士桢所藏书画上的题跋、印鉴等信息，大致可了解赵士桢的一些交逰情况。

孙承泽《送刘太冲序》跋中所提南宗伯者即南师仲，字子兴，斋名玄象山房，陕西渭南人。万历二十三年三甲进士。初任翰林院，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故谓之“宗伯”。其人气量宽宏，性格坦率，好赏玩古物。长于古文，喜深夜著书。曾与徐渭、胡应麟、汤显祖、袁宗道结“青莲”诗社。著有《玄麓堂集》五十卷、《玄象山馆诗草》四册十卷等，天启元年编著成《增订关中文献志》五十卷。“《送刘太冲序》墨迹旧在中书赵士桢家，后归之关中南宗伯。”知赵士桢收藏的这件颜鲁公墨迹后来为南子兴所有。无独有偶，在《赵孟頫管道升尺牍合璧卷》、《江村秋晓图卷》、《吴中奇境图卷》上也留有南子兴的痕迹：《吴中奇境图卷》前隔水钤有“子兴真赏”（白文）、“南子兴玄象山房图书印”（朱文）二枚收藏印；《江村秋晓图卷》后第七段跋“庚子夏孟望日，颖川汪元范观于左辅南氏玄象山房”；又《赵孟頫管道升尺牍合璧卷》后有赵士桢题赠南子兴一跋。这三个手卷和《送刘太冲序》后来都收在了南子兴的玄象山房之中，其中明确一件为赵士桢因南子兴回关西时作为离别礼物赠送的，可知赵士桢与南子兴的关系非同一般。而后南子兴诗集刊刻，卷前数篇序文就是倩赵士桢书写上板的。

　　南子兴诗集《玄象山馆诗草》前有胡汝焕一篇叙，有云：

子兴入都特异，时时好称诗少可。善与所与，必一时名流，楚梅客生、汝南刘玄子、关中康子秀、东嘉赵常吉数人并相结社燕中，陈谊追古。 

楚梅客生即梅国桢（1542－1605），字客生，号衡湘，湖北麻城人。与李贽交笃，曾为李贽《藏书》作序。万历十一年进士，任固安知县，迁御史。万历二十年以监军御史随魏学曾平宁夏哱拜父子叛乱，被提升为太仆少卿。后调任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卒后诏赠都察院都御史，《明史》有传。汝南刘玄子即刘黄裳（1529－1595），字玄子，河南光州人。工书，草法二王，兼仿张旭、黄庭坚。万历十四年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受命赞画侍郎宋应昌军务，援朝鲜御日本，渡鸭绿江抵平壤，大破日军，录功进郎中。万历二十三年卒，李维桢为撰《兵部郎中刘公墓志铭》，著有《藏澄馆集》十五卷。关中康子秀者，《钦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七十五《唐释无可寂照和尚碑》条下记：“此碑在咸阳西马跑泉地中，武功康子秀先生过而识之，以语土人竖于道旁。……子秀名梣，太史德涵子也。”知其为陕西武功人，名梣，字子秀，乃弘治间状元、“前七子”之一康海之子。

　　又梅国桢《送南子兴诗序》：

余平生不喜开元以后语。乃赵山人读予歌行，辄曰：李贺李贺。盖山人雅好此生，故以相从臾也。予与山人处有年矣，安可使人谓山人不知予言者。今予识康、南两生，实由山人。故予于南生行，戏俲李贺体送之，以信山人缪评。然非所好，终不能似也。

是赵山人即赵士桢，知赵士桢诗好李长吉。南子兴入燕京，遇赵士桢，时间应该在万历六年前，“常吉时未贵节，犹侠甚，尝缓急人死生而不言，子兴喜与之游。”而南子兴又因赵士桢作介，识得梅国桢等，遂与刘黄裳、康子秀诸人组建“燕社”诗社，“间从赵向长安市中击筑，歌短歌，……二三兄弟和之” （《玄象山馆诗草》胡汝焕叙）。他们时而击筑高歌，诗酒唱和；时而共赏古物，互为品评。入芝兰之室，缔缟苎之交。“之子来相访，囊携绿绮琴。相看无俗物，握手有知音。”（《玄象山馆诗草》卷五《常吉过广川二兄有作余和之》）一时兴会，风雅无边。

又《玄象山馆诗草》卷五有《都门留别客生常吉四首》、《送赵常吉还浙中》诸诗。万历十一年闰二月十二日南子兴有关西之行，时赵士桢以《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赠别并跋“今年子兴还关西，我归东瓯，恋恋不能分手。”未知上二首诗会否即为此次留别所作？若《都门留别》其三有“山云沾泪暗，堤柳系愁多。”《送赵常吉还浙中》“送子伤春莫，无言泪欲流。可怜堤上柳，偏尔挂离愁。”诸句，其景象亦颇合闰二月之暮春节气，姑存疑于此，以俟后考。其时赵士桢也应有诗，惜今不得见矣！南子兴离开京师后，时时挂怀“燕社”，“卢龙河畔送君后，我亦重为故国行。湖海一身唯酒债，中原数子自诗盟。”“忆共春风燕市筑，于今秋色总堪怜。”（《秋夜寄怀子季兼致客生常吉书用都门留别韵四首》）其与赵士桢、梅国桢诸人，拳拳在念。

又《玄象山馆诗草》卷十《得常吉中翰书》：

待诏铜龙宠自偏，双簪彩笔汉皇前。风云气动千门月，鸿雁书连万里天。浪迹不教流俗测，浮名常得故人怜。春来拟献长杨赋，价重鸡林倩尔传。

集中作与“燕社”中人梅国桢、刘黄裳、康子秀诗亦颇夥，此处不录。

　　为《玄象山馆诗草》作叙的胡汝焕，在《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后留有一段题跋，记述赵士桢举是卷赠南子兴事之始末。胡汝焕，字孟弢，江西豫章（南昌）人。据《明代登科录汇编》之《江西乡试录》，记隆庆四年江西乡试，因其卷子为弥封官刘绍恤妆点欺弊，故被夺去举人功名。与汤显祖相友善，汤显祖有《匡山馆赋为友人豫章胡孟弢作》一篇赋，其序云：

孟弢本豫章之才子，慕匡仙之旧庐，结架山颜，逶迤云貌。每聚远公之笑，自号栗里之人。白雪恒操，丹风再畅，予嘉其志包宇宙，为赋所居 。

知胡汝焕有居所名“匡山馆”。

　　又，《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引首左下端有一行小字“壬戌立夏东郡汪元范明生观”，《江村秋晓图卷》后亦有汪元范二行观款，汪元范常至赵士桢处观字画可知。汪元范，字明生，河北冀州人。晚年居家，有“散木斋”、“不二轩”书室，以藏古今书籍。《江村秋晓图卷》汪元范观款后尚有二印：“张寅”（白文）、“恭父”（朱文），无有张寅题款。笔者曾在二〇一七年中国嘉德秋拍图录上看到《沈石田送吴匏庵行图并题卷》后亦有汪元范一段跋，提到同观者有“吴门张寅恭甫”，款后并钤“长州张寅”一印，同样有印而无题字。据此二卷，汪、张二人同观书画，可谓形影不离。张寅，字恭父，或作恭甫，吴中琢砚名家，善画柳，汪元范七言古风《张恭父画柳》有“近代何人能画柳，东吴张生称国手”句与其揄扬。

　　《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后又有“江都方日新观于小雅斋”一行观款。同卷赵士桢跋文前有引首章“小雅”朱文印一枚，此章曾反复出现在赵士桢其他的题款钤印中，可知“小雅斋”即是赵士桢的书斋名，也是他庋藏书画的地方。嘉靖、万历间，永嘉有善弈棋者名方日新，字汤夫，人称“东嘉小方”，为合肥知县刘志选所欣赏请入幕中。万历二十六年卒，年仅四十四岁，李维桢为撰《东嘉方君墓志铭》。赵士桢也是东嘉人，所以第一反应这个题款友人会否就是方汤夫。然此东嘉方日新缘何又题作“江都”？原来扬州亦有方日新者，有的书上或作方新。巧的是他也是围棋高手，比东嘉方日新小一岁，又名渭津，字子振，人称“橘仙”，为王世贞所赏识。《乾隆江都县志》称其“精弈有神算”。大概在万历八、九年间由贵宦出赀入太学，万历三十三年补授广东宪幕，卒于天启二年前后。所以这个题款友人应是方渭津，非是东嘉的方汤夫。

另《岐海琐谈》卷十一记有：

姚江岑少峰，素善弈。……游永嘉，见十一岁小儿当局，岑视良久，骇曰：“此儿五六年后名在我上。”又之燕，日游公卿间，声藉藉起。忽哄传新至方生渭津妙弈。岑往校，甫数著，岑猛省曰：“子非曩时永嘉对局小儿邪？”方稔视曰：“然”。竟日两弈，岑两负，遂呕血而死。方自此名动天下，莫与埒焉。

此处也误渭津、汤夫为一人。缘二人同名同姓，又同为名棋手，故常易混淆矣。

　　赵士桢《行书七绝》后落款“万历年凯歌四首书似乐斋张君然博笑。”知道这件作品是赵士桢写给一个叫张然的朋友，其号“乐斋”。明内府有一个专印汉文佛经的机构叫汉经厂。查材料知万历年间汉经厂掌坛御马监太监有张然名，未知此张然会否即是赵士桢书中所题之“张君然”。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正殿匾额“佛光真容禅寺”，永嘉黄养正书，左侧小字款：“奉旨重修。御马监太监卢永寿、张然、远清、福祥立。”又北京房山区窦店乡望楚村弘恩寺有天启间吏部侍郎王舜鼎撰写的《护国大善弘恩寺碑记》载：“万历乙巳年，有昭陵神官太监赵良，汉经厂掌坛御马监太监卢永寿、张然合奏神宗皇帝孝定国母布施帑金建弘恩寺。”又万历四十二年敕赐峨眉山永延寺藏经敕书曰：“朕发诚心，印造佛大藏经⋯⋯今特差御马监张然，赍请前去彼处供安，各宜仰体知悉，钦哉故谕。”此御马监太监张然常奉旨掌佛事，赵士桢又在值文华殿，彼此有所往还亦是正常。然为孤证，尚待细考。

　　又据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评法书》有：

神宗皇帝，天藻飞翔，雅好书法。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桢言如此。

万历皇帝嗜好书法，每出行必随身携带晋、唐、宋名家名迹，董其昌说这个事情是赵士桢告诉他的。董思翁乃一代书画宗师，曾任翰林院编修，赵士桢又是中书舍人，专事书事。一为诰敕起草，一为誊录，二人自是有所往来。翻董其昌《容台集》，无诗文涉及赵士桢者。

又丁元荐《西山日记》：

士桢少年以善书漫游京师，与沈比部纯父先生善。先生将赴杖，出所爱佩刀、玉书镇与诀。沈受杖，赵日夜以背负之，幸不死。

沈纯父即沈思孝（1542－1611），字继山，又字纯父，浙江嘉兴人。隆庆二年进士，万历初为刑部主事（刑部又称比部），后进工部侍郎，升右都御史，卒赠太子少保，著有《继山草堂集》二十卷。万历五年冬，因张居正夺情受廷杖充军。沈思孝赴廷杖前以心爱之佩刀、玉镇纸相赠赵士桢以作诀别，后因赵士桢细心照料得以不死，二人可谓生死之交也。明年，赵士桢相随前往谪所，不想走到彭城（徐州），“相从至彭城，忽二缇骑促赵甚急，人皆疑其以比部故。”二骑促赵，本以为与沈思孝并罪，不曾想原是万历皇帝喜其书法急召，虚惊一场。于是赵士桢便殿陛见，受命中书舍人。

　　又《万历野获编》有：

兰溪吴少君，余大父客。……又其邑胡元瑞，以丙子举孝廉。……乙未赴南宫，与同里赵常吉酒间嘲谑，戏呼赵为“家丁”，赵拔刃刺之，几为所中，逾墙得免。自是稍戢。

吴少君，名孺子，号破瓢道人、懒和尚、玄铁、赤松山道士，浙江兰溪人，善画。与何白相友善，《汲古堂集》卷二十六有《吴少君传》，谓其清绝如前朝王元章一等人物。胡元瑞即胡应麟（1551-1602），元瑞其字，号少室山人，后又更号为石羊生，亦兰溪人。万历四年举人，明中后期“末五子”之一，著有《少室山房笔丛》四十八卷、《诗薮》二十卷等。 与沈思孝、胡汝焕亦交好，《少室山房集》中寄与沈、胡二人诗颇夥。乙未即万历二十三年，胡应麟会试下第，与赵士桢饮于朱汝修斋头，“酒间嘲谑”，漫呼赵士桢为“家丁”，“以口语相谑，赵常吉忽使酒，至按剑欲甘心焉。汝修力救，胡得绝袖绕柱而逸，赵犹率奴丁数里追索。”（《岐海琐谈）卷八）胡应麟是个大才子，为王世贞所器重并欲传以衣钵。估计其看不起不由科举正途起家的赵士桢，故出言轻慢。那知赵士桢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使酒拔剑。幸得主人力救，不至闹出人命。又《万历野获编》记胡应麟另一事，胡应麟和戚继光、王世贞世懋兄弟、汪道昆道贯兄弟等会于杭州西湖，汪道贯责问王世贞为何传诗统与胡应麟，谓“将置吾辈何地？”胡遂大怒，戚继光出来打圆场，胡竟迁怒戚继光，骂其是粗人，至戚避席而去，胡应麟粗豪跋扈如此。故沈德符叹曰“胡伸于戚而绌于赵，亦骂座之报欤？”

　　又何白《汲古堂集》有寄赵士桢二首诗：

金门傲吏赵王孙，垂白谭兵侠气存。柘弹平明飞帝苑，刀环残夜筑侯门。屡求斩马非沽直，不买卢龙是报恩。散尽千金空四壁，秋风萧瑟卧文园。（《寄赵常吉中秘》）

开帘峰影动禅扉，欹枕泉声满翠微。为问凤凰池上客，何如蝴蝶梦中飞。（《午就碧云寺幻公禅房，睡起戏简赵中秘常吉》）

何白（1562－1642），字无咎，号丹邱生，晩号鹤溪老渔，温州乐清人，幼时随父迁居郡城。少有诗名，祖母乃李后峰胞姐。布衣一生，年轻时游二京，客苏杭，与王世贞、陈继儒、胡应麟交善。中年回乡直至终老，卒时八十一岁，有《汲古堂集》二十八卷、《汲古堂续集》十二卷行世，享誉诗坛。“散尽千金空四壁”谓赵士桢为研制新颖火器不惜散尽千金，可印证赵士桢《防虏车铳议》上疏皇帝“人谁不爱其家，不惜其财？乃臣以一生辛勤耕笔之余，千金坐散而不顾。……惟得器可致兵强，兵强斯望国富，国富庶百姓得获休养。”拳拳爱国之心，可昭日月。“为问凤凰池上客，何如蝴蝶梦中飞。”何白禅房午睡方起，见峰峦摇窗，溪流敲枕，想起尚在宫禁的好友赵士桢，叹凤池虽贵，何如风蝶自在，大有招隐赵士桢之意。

晚明文士大都喜好谈兵，赵士桢亦然。其结交亦大都系军旅中人（上文所及梅国桢、刘黄裳、沈思孝三人就有军旅背景）。常与胡宗宪、戚继光部曲游，与戚继光旧部林芳声、吕概、杨鉴、陈录、高风、叶子高诸人尤亲昵。又与游击将军同乡平阳人陈寅、锦衣卫指挥土耳其人朵思麻交笃，与他们日日讲求枪炮之制，为撰写《神器谱》增益多多。《神器谱》前有二篇序文为王延世、王同轨所撰，二人皆赵士桢至交。王延世生平无可考，仅知其系汝南人，京城巡捕左参将，曾为戚家军带兵军官。王同轨，字行父，黄冈人，以贡生为江宁令。与王世贞友善。钱谦益谓其“作诗不多，自有风格，不欲寄诸公篱下”。有笔记小说集《耳谈》十五卷，记神怪异常之事，近洪迈之《夷坚志》。每条必详所说之人，以示征信，又近苏鹗之《杜阳杂编》。李维桢为之序。

赵士桢为人所熟知者即撰《神器谱》一书，其文华殿中书本职反而少为人识。《明史》无传，地方志所记材料亦无多。近年偶于各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见赵士桢书作凡六、七件，可谓眼福。故梳理其题跋印鉴、著作序跋，及其他史学著作和地方志书之零星著录者，略述其交游如上，浅尝辄止，聊胜于无耳。

庚子新正于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