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小说)

陶 然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冬日的斜阳刚隐于高楼大厦群落之间的时候,杨晓阳用身上最后的那五张十元票,买了去楼顶观光的电梯票,拖着那装着他全部家当的拉杆箱,上了楼顶天台。这是一家开放的楼顶,楼高三十三层,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房。都说商人脑子灵光,无孔不入;这家楼盘的主人就开放了楼顶天台,让来这个城市的人上楼顶观光这座城市的风景。也就是,站在这座楼房的天台上,全市的景色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街道上跑的各色各类的小汽车,根本分不出小汽车的身价,几百万的和几万的都变成了会蠕动的葵花籽,倘若亿万富翁们站在这么高的楼顶上看到此情此景,他们是否有另类的感想?杨晓阳不知道,他猜不透那些亿万千万百万富翁们的心思。杨晓阳只晓得,他们吃一顿大餐所花掉的钱,是他这个蚁仔努力好几年也赚不到的。如果……只是如果,杨晓阳有他们一顿大餐价位十分之一的钱的话,他也不会拖着拉杆箱在地下过道里,和那些无家可宿的人们一块儿冻了两宿。地下过道,来来去去的人们川流不息,一到夜晚,各色人物汇聚,拉琴的唱歌的哭天抹泪的一直吵闹不休,睡觉根本谈不上,只能是避避寒风而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寒冷的两宿,杨晓阳的身体和他的精神一样,到了崩溃的边缘。寒冷是一方面,饥饿,喝不到热水,每天两顿饭、每顿饭只敢吃两个大饼或者馒头,一块钱一袋的咸菜,维持了两天两夜了。实在没法,饭口上去卖大碗面的小面馆,向老板娘讨碗面汤喝。好在那胖胖的老板娘人善,瞧着他那被寒冷挟持、索索发抖的躯体,二话没说,爽朗地给他盛来了面汤,望着他就着面汤啃着那铁一样硬的馒头,她又悄不蔫儿地给他舀过来一勺凉拌卷心菜。杨晓阳感动极了。杨晓阳囊中特别羞涩,就那一张百元票,已经坚持了两天两夜,天知道剩下的几张十元票,还能坚持几天?坚持完了呢?到那一文不名的囧况时,天知道他怎么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气太冷了。高楼顶的天台上没几个游客,稀稀拉拉地站在天台周边的栏杆边指点着江山赞美着市景,不时有人发出赞叹声和唏嘘声。楼顶上风很大,凜厉且无情,扫在面部像刀子在划拉着脸膛,刺骨刺骨的难受。无光的太阳经不起寒风的肆虐,渐渐下坠,躲在了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偷看着杨晓阳怎么熬过这黄昏的时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晓阳的身体逐渐冰冷起来,那两个馒头和一碗面汤在身体里产生的热量已经损耗殆尽,连脚趾头都觉得麻木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堵住了杨晓阳的正面,两手拉着上衣的双襟展了开来,“要不?便宜,一百五一个,全是智能的。”杨晓阳这才发现,他上衣的里子里缝的全是小口袋,口袋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手机。杨晓阳摇摇头,那男人知趣地走了。如果再有一百五十块钱,杨晓阳肯定又能捱好几天,能买你那些不着调的手机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深夜,杨晓阳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拉着灯,看看手表,半夜一点整。他很不情愿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开了屋门,房东裹着一身的寒气,闪身闯了进来。房东是个干瘦的老头,六十多岁年龄的脸腮帮子紧贴着骨头。房东一屁股坐在了这家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杨晓阳只好重新让自己坐在被子里,上身搭了件保暖衣。“有事吗?大爷。”房东半夜敲门,杨晓阳有了不好的预感。“是这样,孩子。”房东款款从身上掏出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杨晓阳。见杨晓阳摆手,他随即将烟卷叼在自己的双唇中,摸出打火机,点着。“是这样,孩子,这房你不能再住下去了,你得给我腾房。”杨晓阳有点懵了:“为什么?大爷。”“是这样,孩子。”房东不紧不慢地喷出一口烟,说:“孩子,我已经仨月没收到房钱了,只好来跟你说。你要是想继续住下去,就把欠的房钱缴了,我们写个住房合同,你按时缴房钱,我保证你妥妥地住下去。你要是不缴,对不起,就给我腾房。”</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乖乖!听完房东的话,杨晓阳立刻紧张起来:“可是、可是我已经缴了一年的房租,才住了三个月,怎么?怎么回事啊?难道、难道租房公司没给你付房钱么?”这真是怪事了!明明杨晓阳从银行里贷了一年的租房贷款,这些钱他根本就没见过,银行直接就打在了租房公司的账上,再由租房公司按月付给房东。当然,租房公司赚得就是房东和房客之间的差价。租房公司大了去了,全市所有的闲置房几乎全被他们垄断了,想从房东手里直接租房,可能性微乎极微。因此,房客们一般不和房东直接发生关系。今天,房东夜半三更闯进屋来直接找他,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呃呃,是这种情况。”杨晓阳心里颤抖了来,“那、那租房公司不在了吗?难道你没有找过租房公司吗?”房东愤愤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一只脚踩在烟屁股上面:“找过,没人啦,全她妈的跑啦!公司里连桌椅板凳都没有了,就剩下房子了。”暴雷!租房公司肯定是卷款跑路了!黑心的租房公司,坑了房东,坑了房客,留下这一地鸡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晓阳简直无语了。这不是活活要人命吗!“大爷,我能不能再住几天啊,没准我就找上工作了,到时我直接付你房钱,你看行不?”房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呢,你这都白住了仨月了,你要找不上工作,我找谁要房钱去?要知道,我们老两口就指着这房租过日子咧。不行啊,孩子,你明天就搬家腾房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话说到这份儿上,杨晓阳只好点了点头。房东走了,杨晓阳迷糊到天亮,起床后把几件衣服和笔记本电脑装进了拉杆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租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命的是杨晓阳的兜里只有一张百元大钞了,工作无影无踪,挣不来钱,他去哪儿落脚哩?王八蛋的租房公司,活活坑了杨晓阳近一年的房租!如果、如果不是房东逼他退房,杨晓阳就会安心地去找个洗碗工之类的临时活儿干干,没准能把生活费挣回来。大学毕业后的这几个月,就是这样捱过来的。可是现在,已经拉着拉杆箱晃悠了两天了,一毛钱也没挣上。饥饿寒冷,杨晓阳真的支撑不下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时想想,杨晓阳真后悔自己上了五年大学。杨晓阳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那是怎样的含辛茹苦,把她送进了高等学府。母亲身体虚弱多病,一做体力活儿就气喘地倒不上气来。母亲每年给他上学的钱全是向村里张大户家借的,张大户很有钱,腰里系的一条裤带就近五千块,不在乎母亲每年向他借三两万。张大户是母亲娘家的远房表亲,因此借钱也较容易,说好了等杨晓阳毕业后有了工作挣了钱再还。母亲临走时说过,一共借了张大户家十万块钱,要杨晓阳一定记住还人家。母亲是在杨晓阳刚毕业那年走的,临走时喘不上气,脸憋得黑青黑青的。母亲没等上她的儿子挣上钱就咽气了,为此杨晓阳整整哭了三天。杨晓阳也有过自己的打算,租间好房子,找个体面的工作,然后把母亲接来,好好地享两天清福。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么大的个城市。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晃眼的高楼大厦。没有,没有一公分是杨晓阳安身的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没有穴,哪儿谈安下心来?没有穴,哪儿谈立业?老天就是这么不开眼!他借了银行一年的“租房贷”,本来在今年可以有个遮风挡雨的穴,尽管它只有十平方米。然而一切都被租房公司给毁灭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晓阳缓步走到天台的边上。这高楼顶的天台很大,像一个宽阔的足球场。天台的四周用胳膊粗的不锈钢管焊了六、七十公分高的围栏,造型很是漂亮。站在这围栏边,城市的景色尽收眼底,尤其是高楼下的马路,就像一条细细的丝线,那些在丝线上蠕动的各色车辆,就像葵花籽一样。行人越是小极了,像芝麻,模模糊糊的一大片。杨晓阳扔掉了拉杆箱,抬起腿,迈过了不锈钢围栏,两只手向后反抓着钢管。他很累,很冷,也很饿。他没有可以蜗居的穴,来让他疲惫之极的身躯得以休养生息。这个时候,他只想解脱,只想着逃离这一切的一切。这个时候,他只要向前一跃,这个城市,将是他永远的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刚才还在楼群缝隙中偷窥的太阳,大概不忍心目睹即将发生的一切,悄悄地溜下了地平线。城市随即被一片昏暗笼罩起来。风不知何时停了,静静地等待着大地进入夜晚。天台上的游客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晓阳双手反拉着围栏的钢管,凝视着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城市。</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高楼顶上的两个保安终于发现了情况的异常,快速地向杨晓阳跑来。一个保安边跑边对着耳边的手机大声的喊叫着,头上的大檐帽被气流掀翻,掉在了楼顶的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保安们呼喊着即将来到杨晓阳的身边时,杨晓阳松开了抓着钢管的双手,身体猛地扑向了空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快速地向高处升起。呃,在空中飞翔是如此的美妙,难怪那么多的生灵都进化出了翅膀。去它的租房公司!去它的租房贷!去它的房东!去它的穴!别了,这世上一切的一切!别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烦恼!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2020年11月 箕城南河街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本文收编于籍生浩精品小说集《今冬无雪》,该书已被九天文学出版社出版。)</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