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堂》（第938期）——《涝池》◇常志东

老常

在陕西关中农村，有村必有涝池，池边必有柳，柳旁必建一照壁。照壁也叫萧墙，是用来避邪的，事关一村人的风水命运，照壁的建造可以不讲究，但却必须要有。记得我们村涝池边上的照壁便是一面土坯墙，墙中有一窑窝，窑窝里立一面牌位，上书：东海广德王敖广之神位。因为村民们期盼水重多雨，龙王便是一定要敬奉的。 涝池是在干旱地区，为充分利用地表径流而修筑的蓄水工程，到了少雨干旱季节，一村的骡马牛羊都要吆到涝池来饮水，一村的女人都要把脏衣服拿到涝池来洗。若遇炎炎火日之天，村上的老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噙着烟袋，习惯性的站坐在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谝闲传。小孩子们更是张狂，脱光了衣服，精尻拉胯地就往涝池里跳，胆大一点的还会从这头钻进水里，在水下游到对岸，再把头伸出来，得意的晃晃脑袋，向小伙伴炫耀一番，叫钻冒眼。那时候，涝池实际上成了全村人的活动中心，成了村上的地标。谁家住在涝池的南边，谁家住在涝池的北边，村上人会这么说。 每年夏天，更是涝池水木青华，村上的大人小孩们奔走如市的时候。由于多雨，这时涝池的水是溢满的，柳蔭下，“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诗.小雅.小弁》），“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杜甫《曲江二首》），好一派蛙鸣蝉咏、蜻飞蝶舞的迷人景象。 人聚集的多了，也就会生发出许多的故事来。老赵是刚解放时从外地来的，孤身一人，说一口山东话。白村人不欺生，大家帮忙将老赵安顿在一只废旧的窑洞里，他自己在西坡开出二亩荒地，就过起日子来了。有人说老赵原来是当地的土匪，身怀绝技，为了逃避政府惩罚才隐性埋名来到村上，于是就有人想试探一下老赵的绝技，于是就搬来六片瓦，垒在一起，老赵运气挥拳，“啪”的一声，六片瓦刹那粉碎，于是村上人都确信老赵沒有吹牛，身怀绝技是真的。村上有个段子王，虽然不识字，但却能出口成章，无论遇见什么人，便可瞬间即兴说出一段顺口溜。碰见老赵，就说“老赵老赵，在我门口尿尿，我拿手电一照，把老赵吓了一跳。”碰见刚结婚的，就说“媳妇过门没几天，你尻子蹶起干了个欢。”碰见刚从镇上卖菜回来的，就说“你有票子腰中帶，我有好菜不愁卖。”常常是段子王走到那里，一群孩子就跟到那里，唯恐露了好段子。 那时村上识字的人虽然不多，但仍有几位上过私塾的老先生，于是涝池边上的照壁便成了村上的宣传栏和公告栏。不识字的人会向识字的老先生打听墙上贴的什么？墙上的宣传标语口号也是不停变换的：最早是“打土豪，分田地”，“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斗争富农”；后来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再后来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文革后标语口号也变得温柔许多，“包产到户好，肚子能吃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改革开放后的标语口号则最是激励人心，“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谁脱贫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每一幅标语每一句口号都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同时，村上的人那家有红白事，也会在照壁上发一告示，诸如：某年某月某日，长男某某某完婚，恭请光临，适某门某氏，正容拜。　或：家慈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家病卒，享年某某岁，兹定于某月某日在家设奠，谨此讣闻，某某某哀告。还有孩子整夜哭闹不睡觉的，那时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小儿睡眠障碍症，就用红纸写一巫术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咒符贴出之后，孩子晚上果然不哭了。这些全都是那个年代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我们大概也许可以称之为涝池文化。 涝池的水平时人是不能饮用的，但也有特例，到了冬天，涝池结了冰，水被封闭起来，没有了汚染，又经过多日的沉淀，水变得清洁了，生产队的豆腐坊便用涝池的水做豆腐。说来也怪，用涝池的水做的豆腐特别筋香有味。我从小就是吃涝池的水做的豆腐长大的，好象也没有闹过肚子，得过肠胃炎之类的，血管里的血照样是殷红殷红的。 涝池和村民的关联竟然如此密切，一个村子涝池的大小，甚至成为衡量村子贫富的标准和村民炫耀的资本。每逢雨水降临之前，村民们都会自觉地拿起扫把，将涝池周边的水路清扫的干干净净。到了水干溏枯的季节，又会一起动手将涝池中的浴泥挖掘出来，为下一步收集雨水做好准备。若是母亲生了弟妹，少不更事的孩子会问母亲孩子从哪里来的？母亲便会脱口而出：“涝池里捞的。”若是孩子不听话，气急了的大人们也会骂道：“贼日哈地，把你碎崽娃子撂到涝池去淹死算了！”涝池如此深入人心，当时，我们村上就有一段涉及到涝池的正话反说的搞笑民谣：东西路，南北走，路上碰见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涝池掉进娃里头。 “大涝池边十数家，土墙茅屋傍黄沙。开樽遣兴分春色，击节吟诗对月华。”（明.杨守礼.《大涝池》）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社会的嬗变，涝池这个物象也逐步在消失，但作为曾经的历史守望者，作为流不走的童年记忆，我们还是要感谢涝池。 《网友点评》 　　△志东的这篇散文，生面別开，以关中农村的涝池为题材，将自然景观与社会人文景观迭加起来，交融为一，给“涝池文化”作出了一个富于艺术趣味的、内涵丰富的生动阐释。画面交错，景中有情，又有人：妇女在涝池边洗衣，孩子们在涝池里戏水，老人们则在涝池旁的柳树下乘凉谝闲传……更有牛羊饮水，蛙鸣蝉咏，蜻飞蝶舞的画中画景中景。外乡人老赵逸闻趣事的穿插描写，显得出奇制胜，使全文生一波澜，呈摇曳之势，一一这实际上应是小说故事的浓缩与点染。重要的是，文中特意写了涝池边上的宣传栏和公布栏，简要地摘录了半个世纪以来时兴宣传标语口号的变迁，不动声色地折射了时代风云的卷舒变幻。咀嚼起来，小小的一个涝池，见出了关中乡村的朴厚风俗，新旧时势变革的轨迹。作者将涝池归结为关中农村“历史的守望者”，这是本篇散文的点睛之笔。陆机《文赋》云：“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散文写作，应在多篇中，力求写法的不同与变化。显然，此文的艺术特点是：明快，精短，在闲淡中寓深情。古典散文名篇，都是精短耐读耐的。 志东，作为一位异军突起的散文作者，在旷日持久的业余创作中，不断磨炼，日夜兼程，呕心沥血，逐渐走向了接近成熟的境地。 散文，是他的拿手好戏！ ——关山樵夫 ◇遇（常志东）编发 ◇2020.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