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开生活帷幕 看清华丽下的虱子

秋叶飘零

(网络图片)

回味旧日光景，思考所谓幸福，渐渐形成一个让人难受的结论：大多数情形下，“幸福”只是自己心造的幻想罢了。这在多大程度上，受普鲁斯特小说的影响，不易说清。

尤其是与他人沾边的。比如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向往憧憬，结识了某个知名人士的敬慕，邂逅初期的相见恨晚推心置腹……或长或短，化为黄粱一梦。爱恨情仇的两极转换，偶像的訇然坍塌，知音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等，不一而足。

惟觉真切实在的幸福，还是一己之事——努力之后面对预期结果的欣慰。一个好分数，一篇好文章，一件好活计，一个好儿子……

六年前，在这种思绪中，无意撞上了莫泊桑的小说《一生》，读后感觉恰好印证了上述喟叹。我注六经，抑或六经注我？又是一桩捋不清的头绪。

莫泊桑被公认为西方文学的短篇小说大师，与欧.亨利、契诃夫齐名。论风格流派，自然主义多点儿，福楼拜的亲传弟子。

简明点儿说，现实主义讲求典型化手法，黑白对立，褒贬分明。自然主义象雾霾天，灰蒙蒙地，不黑不白，不臧不否，力求客观冷静。延伸下去，成了20世纪现代主义的冷漠口吻。

无疑，现代人认同后者，因为生活、人性太复杂，不是白加黑能说清道明的，更别提想要治愈社会顽疾的现实主义的雄才大略了。所以，重读经典，笔者颠覆了早年印象，对这个一向没甚兴趣的作家，相当膺服。

故事简单，虽为长篇，十五、六万字左右。（盛澄华译，人民文学版）

17岁的约娜遵父旨在修道院受了五年封闭式教育，不谙世事地回到家里。“属于上一世纪”的男爵父亲，心地善良，崇拜卢梭，热爱自然。

一家人去海边度夏，遇到一个帅小伙，年青的子爵于连向姑娘求婚，她成了幸福的新娘。蜜月期间，对方便不时露出精明自私、贪吝冷漠的嘴脸。以妻子陪嫁的庄园主人自居，工于算计，当家理财，顶撞怜贫惜苦的岳父大人。

此人贪财且好色，第一天拜访便诱奸了小使女，产下私生子。先是不认帐，后嫌岳父给的安置费（两万法郎的一个小农庄）太高，想用小钱打发了事，无耻卑劣至极。

约娜碰上这样的主儿，还有什么好果子吃？生了儿子后，身心有了新的依赖，即使觉察老公又与邻庄女主人勾搭，也懒得答理，专心育儿。不久，那对奸人幽会时，被戴了绿帽子的壮汉怒不可遏地处置摔死。

在变态的溺爱中，儿子惯得不成器，无所事事，一味啃老，逼得约娜卖房子卖地不停还债。濒于破产之际，经营小农庄多年的使女来到身边，出谋划策，打点料理，保住了最后一点养老本钱。

就在约娜暮气沉沉哀叹命苦时，儿子的妓女情人死了，送回一个女婴，混不下去的浪子也将回到母亲身边。柳暗花明，约娜又燃起新的生机。

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古今中外不胜枚举。我觉得此作的深度，是在一个俗套框架里，不客气地撩开生活的帷幕，令读者洞悉人世真相，直指人性的虚伪和生活的假象。

约娜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欢愉怡然，俨然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幸福之家。然而，当于连与使女的奸情败露，一向温和敦厚的男爵先生大动肝火时，世故的神甫三言两语，就让他没了脾气：“我敢打赌，您自己年轻时也胡闹过”。男爵一愣，不知所措：“的确，这话是真的，他也同样有过类似事情，……难道因此他就是个下流东西吗？既然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不算一回事，为什么对于连就这样苛刻呢？”。

而这些对话，并未背着太太，“男爵夫人一想到她丈夫年轻时代的风流行为，唇角上不禁现出了微笑。……在她看来，爱情的浪漫行为原是人生的一部分”。

再往下看，父亲有次外出，肥胖过度的母亲猝死，约娜伤恸守夜，想“在这个永别的夜晚，象读祈祷书一般，把死者珍爱的旧信读一读”。

于是，翻出逝者生前不时捧读且笑且泣的十来扎“老古董”，岂料却有几封老妈早年与闺蜜丈夫私通的信笺，“每封信都是狂热的表白，密约幽会和谨慎叮嘱”，信尾均注“此信务必焚毁”。

约娜昏乱中扔掉这些“龌龊的信”，就象扔掉爬在身上的毒虫一样，大放悲声，呜咽不止。又怕父亲回来见到，急忙扔进壁炉烧了。

她思绪沉重纷乱，如果母亲没死，她会因知晓秘密而降低孝心吗？“这一思想撕裂了她的心。”

原来母亲对丈夫的包容宽洪，只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同床异梦。要玩一起玩，爱情是游戏，生活是戏剧。台上台下，幕前幕后，角色转换而已。

约娜后来对丈夫再次出轨听之任之，大概也是看清了生活真相的失望无奈：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父母尚且如此，又有何言？

不过，她比老妈惨，遇人不淑。于连没将逢场作戏和生活责任的主次处置妥当，冷酷无情，表面文章都不顾及。

也有绝不认同人生之假面舞会的。那位长相粗犷心性柔和率直的伯爵，暴怒之下，亲手将掌上明珠般的娇妻与奸夫同在的活动木屋推下坡底，其心灵震荡不亚于约娜的守灵之夜。

小说一句也没交待此人的后况，我猜其不自杀也得半疯，至少远离此地只身漂泊。总之，一生的安宁幸福彻底毁了。

约娜算是个妥协主义者。她对那个暴毙的家伙居然还有念想，曾给了自己短暂的生活希望和爱情幸福，还有个儿子。

这让人有点恨铁不成钢：跟谁生不了孩子？接二连三的薄情寡义都烟消云散了？可要怀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度过一生，岂不是更惨？何况日渐长大的问题孩子，又把新的希望幸福化为新的失望痛苦，压根无暇怀旧沉缅。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看来我与伯爵的生活态度一致，但不会失意发飙，谁离了谁都能活，大不了分道扬镳，干嘛你死我活？

也许有人会以难得糊涂的古训提醒，何必较真！我想用作家闫连科的采访话语对答：何必糊涂！人活着，要力求活得明白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后就真成了糊涂人。

现实中可能不少人会象约娜一样，认了，这就是命。别人能过，自己为何不能熬？

“人生从来不象意想中那么好，也不象意想中那么坏”。篇末出自使女之口的结语，是作家撕破了光鲜亮丽的生活外衣之后，给读者的一点心理安慰，还是自然主义的中不溜的人生观？

生活就象一袭华丽的睡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的名言恐怕是对此书主旨最简要的一句形象注释。约娜在老态龙钟孤独苍凉的晚景中，还能穿越时光重拾少女美梦，真能忽悠自个儿。

我绝对无法睁着眼睛白日做梦，在看清华丽下的虱子之后。因而，追忆逝水年华，对往日幸福的自以为是，无情地祛魅消解。

幸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