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慈父（冥寿106岁）

杨大猷

悲苦慈父（冥寿106岁） 　　 2025年6月12日 父亲的遗相 　　父亲生前没照过相。这张相片是我的同学兰定达先生临遗容勾画加工而成，至今已有四十七年了。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我“酷肖乃父”。要与人民做马牛 小径疏篱茅草屋， 寒松霜菊倔儒叟。 不堪吏职归桑梓， 遂抱枵羸避府州。 忘却枯荣清静好， 丢开得失烈豪牛！ 南山种豆锄薅割， 漫岭篁烟任畅游。 父亲题写在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旁边的反动诗词。希望因言获罪的历史一去不返！/ 　　家父是终身辛勤劳作的陶业工人。为了生存，我的父亲曾经佝偻着不足百斤的身躯在地洞中、在山道上跌撞过、摔打过，用残疾的双手在如山的陶泥中掏挖过、抠搓过！ 家父是饱读诗书的文化人。因为是残疾，家父很小便随他的教书的舅父读书，后来又自己教书。父亲爱书成癖。每年秋高气爽之时，父亲都请人把藏书担到球场去晒，摊开来绕篮球场好几周。批林批孔时，县文化馆派五人四担箩筐到我家借书供批判用，可惜早被积极分子送城关镇付之一炬了。五十年代末期，家父曾经就《十批判书》和郭沫若通过信，还在山东大学的校刊《文史哲》上发表过文章，即使到了文革后期，他还拿着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等马列著作到湖南师大找我的老师请教。 家父是终身背负精神枷锁的人（不是地富反坏右，不是国民党、三青团，不是军警宪特、反动会道门），旧社会教过书，48年担任过一届乡民代表，身份灰色；更难以承受的是因为写过“反动诗词”，隔三差五遭受批判。 杖老携雏去扫盲 1952年5月，全国大规模的扫盲运动开始了。三峰窑到处都是岭磡坡弯，晚上去上夜校是很辛苦的，有的路段要借助灯笼的光亮去披开路边长长的冬茅。煤油灯盏照明，点水钢笔写字。妇女们对扫盲的意义很茫然，大多数根本不识字，要分辨点横撇捺的先后，理解工人农民的含义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她们把家务活也带到夜校来了。我的父母当时都是“民师”。 杖老携雏去扫盲， 蓬蒿小径闪幽光。 点横撇捺描摹细， 水土工农辩释详。 灯盏流烟熏鼻翼， 笔尖点水秽笺章。 姑婆埋首修鞋底， 婶嫂开怀乳满郎。 赛诗会 五十年代末，配合大跃进运动，各地赛诗会风起云生。我父亲当时是整个陶业工人赛诗会的主评委，我母亲则是三峰窑妇女赛诗会的评委。主题是歌颂三面红旗，主打产品是快板、宝塔诗、顺口溜等，当然也不乏好诗好词。 五尺床铺做发硎， 层层叠叠待批评。 笺中草木烝春色， 笔底龙蛇纵逸情。 虑竭精殚熬老朽， 字斟句酌惠新生。 红旗三面歌千遍， 上下昏昏放卫星。 画堂春·篮球场上晒书忙 文革前，我家阁楼上有很多藏书，每年秋天都要搬到篮球场上晒一次。为了不让书本变形，我们必须多次地去翻边，多次逐一地把书抚平。晒书，于少年的我，既是挺荣耀的事，又是我一年中最辛苦的事。 篮球场上晒书忙。箱包手捧肩扛。绕场三匝布缣缃。翰墨飘香。 几度覆翻抚拂，惜书何惧骄阳？晚风渐起紧收藏。力竭身僵。 鸡车辘辘去掏山 1966年冬天，我随父亲去十多里外的山地运陶土回来。十指残疾的父亲无法把车，只能为我拉车；年方16岁的我只好把驾车的短扁担压在肩头。父子俩好像跛牛拉辕，小驹驾车了。 月冷星疏雾幛寒， 鸡车辘辘去掏山。 手残颈上辕牵轭， 年少肩头靽套鞯。 带血纤绳斨父骨， 流痕扁担裂儿衫。 榨干血汗谋生计， 忍饿挨饥日两餐。 鸡车：运送陶土的独轮车。掏山：从几十、上百米深的山洞中掏出陶土。 犁庭扫穴肆焚书 文革初期，破四旧立四新开始，团支书动员我带头参与。我想入团，悄悄地把父亲读过的《燕山夜话》交出来了。父亲在陶渊明的篇章旁边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劝君莫作归来计，要与人民做马牛”句，被诬为劝蒋介石不要回来，如果回来了，就会要和人民一样地做牛做马。此后的父亲则厄运不断。先是抄书焚书，后是无休止地辩论、批判。登堂入室砸仓橱，被盖衣衾处处污。倒柜翻箱狂撒野，犁庭扫穴肆焚书。火光焱烈啪啪响，泪水滂沱簌簌嘘。万岁山呼昂首去，满门狼藉独唏吁。 抄：搜查后没收，基本被烧毁。 残烬空楼拽我魂 积极分子从我家阁楼抄出大量藏书，安排五个老实人将书丢进五个宽、高近米，长过米余的竹笼子，用五台运送陶器的独轮车送到老城关镇机关，付之一炬。鸡车辘辘，我心如碾。烈焰腾腾，我心如焚。 长路迢迢步履沉， 鸡车辘辘碾伤痕。 先锋踊跃搂蒿草， 小子斜睨撤底薪。 红卫楼前人耸动， 城关镇里火狂吞。 坑灰冷却人踪杳， 残烬空楼拽我魂。 先锋：文革中的积极分子。 石州引·红色台风 文革中时兴刮“红色台风”，即贫下中农梭镖棍棒冲进城关帮助城关积极分子抓坏人；与之对应，工人阶级也是梭镖棍棒冲向农村帮助农村积极分子抓坏人。某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今晚要抓你父亲呀，千万不要跑，跑了我脱不了身。”于是，我全家都为父亲做准备，母亲把自己的棉裤拆了，分作两瓣，缝在父亲膝头，免得隔天跪坏膝头。我则赶紧烧了父亲的诗稿。坐等一整夜，父亲没有被抓，却抓了我的当尼姑的姑母。 浪猛潮汹，山裂地崩，红色嚣甚。牛头马面低垂，铁棍梭镖昂劲。顽童敛息，魍魉魑魅潜形，全家老少神经紧。张耳听风声，抱单衾寒枕。声噤，可怜父母，胆怯庸人，曲身勾颈。长夜难捱，手抚膝头唯谨。细针密线，护膝加厚多层，佝偻老爸心危懔。坐等到天明，伴枯残灯烬。 牛头马面：坏人们游斗时所戴头饰或面饰。魍魉魑魅：即当时的所谓坏人。 一剪梅·难忘阿爹一耳光 在批斗别人的会上，我站在挺显眼的地方，喊口号时声音也挺大的。散会后，我刚进屋，父亲甩手给我一记耳光。牙齿、鼻头都出血了。母亲告诫我，在人人自危的荒唐时代，出风头是要招惹祸端的。这是我一生中父亲给我的最严酷的教训，也是唯一流了血的教训。 难忘阿爹一耳光。臂膀趪趪，力度夯夯。牙龈出血鼻流瓤。伤及皮囊。痛在胸腔。 怎忘爹娘缩颈頏？神色惶惶。心率咣咣。记牢教训敛锋芒。不受摧戕。免罹灾殃。趪趪（huáng）：威武猛烈。夯夯（hāng）：沉、实。 离亭燕·凄风苦雨送知青 1968年至1973年，我在濠河公社度过五年的知青生活。如果说三峰窑带给我的是精神磨难，求学一中让少年的我感觉的是迷茫，五年的知青生活在我的印象中最深的则是物质的极端匮乏和体力劳动的极端艰难。好在憨厚朴实的农民（不仅仅是贫下中农）接纳了我，并帮助着我，特别是我的户主和青年朋友们指点着我，照顾着我，对于逐步走向成年的我和我此后的人生，无疑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经历。 1968年11月29日在城关镇开了欢送知识青年下乡的大会后，同学们陆续地成批次地下乡了。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我直到69年元月13日才单独成行，其情状更显冷寂孤凉。 冷瑟西风难已。雪雾漫天铺地。儿女下乡何处暖？幕燕离窠谁惜？泪眼对愁眉，收拾衣箱行李。 败柳枝梢流涕。几只老鸦凄唳。堤下冻冰留送客，一叶孤舟移启。岸上断肠人，相拥嘤嘤抽泣。 流涕：树梢结了冰凌。 残烬空楼拽我魂 积极分子从我家阁楼抄出大量藏书，安排五个老实人将书丢进五个宽、高近米，长过米余的竹笼子，用五台运送陶器的独轮车送到老城关镇机关，付之一炬。鸡车辘辘，我心如碾。烈焰腾腾，我心如焚。 长路迢迢步履沉，鸡车辘辘碾伤痕。 先锋踊跃搂蒿草，小子斜睨撤底薪。 红卫楼前人耸动，城关镇里火狂吞。 坑灰冷却人踪杳，残烬空楼拽我魂。 先锋：文革中的积极分子。 何日能为自在人？ 当年的知青每三个月可以请一次探亲假。当我急匆匆赶了几十里路临近家门时，首先要听高音喇叭是否在叫，看看是否有四类分子在搬门板搭台，因为一旦有高音喇叭在叫、有四类分子在搬门板搭台，我父亲就有可能上台接受批判。 疾步归程热汗淋，家门益近益逡巡。高音震颤频催命，横幅飘摇急索魂。脑眼昏花身乏力，腰肌僵硬腿抽筋。家翁劫难难逃脱，何日能为自在人？ 减字木兰花·父亲的伙食标准 师大读书时，父亲出差，顺便为我送生活费。我知道父亲会薄待自己，曾悄悄地去看他吃饭。酸藠头。咸萝卜、猫鱼（腐乳）、豆腐脑轮换着来。总之是从来没看到过油花。 几坨酸藠。萝卜猫鱼豆腐脑。老爸真抠。腌菜无油怎下喉？ 转身离去。小子偷偷偏巷哭。瘦弱如斯，剔骨抽髓怎报之？ 洞仙歌·父亲的葬礼 1977年4月17日，我父亲因急性肺炎突然过世，葬礼极其寒酸。那时候时兴开追悼会，可能父亲不是同志，单位没有组织追悼会，只送了一个花圈，也没有称呼“同志”，写的是“杨水荪老人千古”，其实我父亲逝世时只有58岁。据说这种悼念方式还是经过党支部讨论决定的。棺材是本地的陶制品，外面用薄门板包着。我正式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月薪36元，没有能力操办热闹的葬礼，当时的政治气候也不允许为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操办热闹的葬礼。 既非同志，自无庸追悼。薄板拿来裹陶梼。靠墙边，孑立疏脊花圈，悄抖索，几次随风扑倒。偶而闻唢呐，呜咽低沉，越是哀鸣越悲愀。 出殡更揪心，几只寒鸦，声凄厉，恼人呱噪。叹痴我茕茕立坟边，想往事陈年，此心刀绞。 　　后记 办完母亲丧事,在酬谢帮忙亲朋的宴席时，我嚎啕大哭。人们一拥而上围着我劝慰：老人家晚年幸福，丧事也热闹，你十来年没上班了，单位安排多周到？亲戚朋友也看得你起，几十台小车送葬，能有几个退休老人的父母这么热闹？何况你是独子？说到热闹，我更加痛心，泪雨倾盆。想到父亲的丧事：一个烂花圈，孤零零靠在墙边;安葬后，我一个人孤零零立在坟边。我对不起我的父亲！父亲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睡过一个整晚的安稳觉，死后如此冷清，我有愧呀！告慰双亲歌盛世，尧天舜日乐黎元。 垂髫艳曳蜂追蝶，奋鬣奔腾我执鞭。 老妪随心描旅翮，皤翁信口放诤言。 自由难得今朝好，莫忘回头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