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系列之:半爿胡同里的父亲

雨落山人

<p>胡同系列之:半爿胡同里的父亲</p><p>半爿胡同什么时候有的,已经没有弄清楚的必要了;什么时候没有的,也并不重要了。胡同里留下了先辈们的足迹,留下了先辈的音容,也留下了一段永恒的记忆。我对爷爷的人生几乎是个空白,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来到这条胡同。父母亲对爷爷的描述,人很勤劳,常年在我村北岭上开荒种地,大小三十六块荒地,种着地瓜、花生;爷爷嗜赌如命,一年到头的收获,一个冬天加来年一个正月,就输得血本全无。过了正月十六日,爷爷再次扛起镢头,爬上后岭,荒地里依然晃动着他那高大的身影。</p><p>父亲从爷爷手中接过的是低矮的两间半用泥巴跺起来的小茅屋,还有一顶光荣的贫农的帽子。我就出生在那个潮湿的茅屋里,七八岁的时候,我的脑袋就能触到门框的上坎,村里人管这里叫趴屋子。因此,对父亲来说,最大的追求就是房子,他一生多次盖房子,恐怕就是源于对这个趴屋子的内心纠结。最后盖了五间宽敞明亮的半瓦房,只住了四年,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p><p>在父亲生命逗留的最后几天,我昼夜陪伴着他老人家。那时我很忙,白黑写稿,即使是陪伴着生命垂危的父亲,我也完成了洋洋万言的报告文学《冲刺》。草草料理完了父亲的丧事,我便匆匆回到单位,向领导交差。当我如释负重地把一摞厚厚的文稿交上并通过验收后,那沉甸甸的心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惆怅。任务虽说是完成了,但刚过花甲之年的父亲却走了,永远地走了。</p><p>一连几日,我茶不思饭不想,夜里恶梦连串。我梦见父亲刻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两眼呆滞无神地望着我,在那条熟悉的胡同里,移动着十分孱弱的身躯向我走来,我想喊父亲却喊不出声。我在梦中想,虽说自己在外工作了多年,但囊中羞涩,并没攒下几个钱。平日里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我也省了这分孝心,除了逢年过节,很少给他老人家几个钱。父亲到了另一个世界,是不是伸手要钱来了?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抛给父亲,出乎意料,他老人家竟不要。对我说:“我不缺钱花,平常你给我的还没花完呢,我是想让你回来看看我住的新地方,从大路的东边向西数,第四间便是我的,你们给我盖的房子很宽敞、漂亮。”醒来,浑身出汗,我急忙推醒熟睡的妻子,复说梦中之事。妻子说:“我看你是思念父亲过度,神经衰弱,明天回家给他老人家上上坟,烧烧纸吧。”</p><p>早饭,我草草吃了几口。搭乘一个朋友的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我的家乡。</p><p>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径自来到了村北公墓。我清楚地记得,葬我父亲那个地方,是沿着一条南北大路,靠路西侧的一块空地上。可是,当我寻找父亲的坟墓时,墓的东边竟多了三堆黄土。十多天的时间,村里竟然有三人相继下世,父亲从梦中说的从东边数第四间便是他的屋,一点也不差。我真的惊呆了,真的有点诧异!难道人死魂在?难道真的老父亲有在天之灵?我急忙走到父亲的墓边,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嘴里究竟咕哝了些什么,自己也没弄清。然后,我点了一支烟,权当为父亲烧了炷香。我默默地、默默地在那儿蹲了足足有半个小时。</p><p>父亲的一生,可以说是艰辛的一生。我家祖祖辈辈是贫农,父亲从小跟祖父逃荒要饭,靠打短工维持生计,家境贫寒自不必说。父亲挑起家庭这副重担后,靠辛勤劳动维持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靠省吃俭用接济我们兄妹上学。后来,我家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不知父亲是没有嗜好还是怎的,一生与烟酒无缘,衣服也没几件像样的,鞋子常常是漏出脚指头缝缝再穿。</p><p>父亲一生乐善好施。即使家里再穷,也常常拿出东西接济别人。1966年我村从高崖水库区迁来个移民村,尽管家里窄巴,父亲还是腾出一间小南屋,住进了一老一小,每天父亲都是派我送给老人饭吃,以后干脆喊到一起吃饭,那是从来不讲条件的。后来人家搬走了,每年都是几次来看望父亲。父亲盖房子,人家义务出工帮忙,一分工钱也不要。</p><p>父亲在村里口碑甚好,从来不和人家争三争四。他有一手糊顶棚的手艺,做一手鲜美可口的豆腐。每到人家找着,便二话不说干打忙活。尤其是到了腊月,我们那儿有做豆腐过年的习惯,邻居家常是请他代做,从磨糊到烧水,斩豆腐,一搞一个晚上,我们娘几个还得帮忙。</p><p>父亲最大的爱好是唱戏。在村经戏班子里,他唱得不算很好,但极其卖力,一招一式常常练到深夜。我母亲一直反对他唱戏,为此,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也许是一种追求,父亲从来没让过步,倒是母亲显得无可奈何由他去。</p><p>1989年春天我回家,看父亲脸瘦了一圈,问他是不是有病,他用手指着肚子的一侧说有时这里疼,母亲则说,生气生的。一连给我说了几件事。父亲说:“怪,去年事事不顺。”我说:“去县城看看吧。”父亲同意,随我一同进了城。</p><p>在我那儿住了两天,还是我妻子领父亲去的县医院。查了,胆囊炎,拿了些“利胆片”之类的药。春天忙,父亲住不下便回了家。又过了约半月,父亲说疼得厉害,我便用车又把他拉到县医院,拍了X光,做了B超,结果是胆结石,石块有0.8×10公分大。看了片子,院长说:“做切除算了,手术不大。”我征求父亲意见,他说:“行,你们看着整吧。”就这样,父亲走进了手术室。然而不幸的是,切开一看,胆结石固然存在,但真正致命的是肝叶上有三个瘤子,大的有葡萄粒大。我及全家人在门外等候,院长和我关系挺好,亲自在手术室查看。一会儿,院长拿着那粒结石,把我叫到一间病室,其他亲属回避。我一看院长的举动,知道大事不妙,忙问咋回事。院长说:“谁看的B超片?”我说:“好像是小张。”院长火了:“肝叶上长了个瘤子怎么没拍出来?早知道是这样别挨这一刀。”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说:“院长,别怨医生,是我父亲有病。”院长感到很内疚,父亲住院期间,天天去看望。</p><p>父亲临终留言要一副棺木。火化后我们又赶做了一副棺材,把父亲的骨灰连同他唱戏的头饰一起,按照当地风俗,埋进了村里的公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