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阻且长复且右：我的职业生涯（四）

秋叶飘零

（多为网络图片）

最后，谈谈大半生的读与写。

按说，职业是“个人在社会中所从事的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工作”。（《现代汉语词典》商务版）而我一生中的读与写，并非都与money有关。比如现在的美篇写作。

长期的读写生涯，使得职业成了习惯性的生存方式，就很难划定界线——在职和退休之间。不是要“活到老学到老”吗？

所以，我要谈的阅读与写作，不限于严格意义上的职业。文不太对题，一路顺下来得了。

大学期间，曾背着人写了两个短篇，投寄报刊，石投大海。划拉些啥，鬼记得。

之后忙着教学考研成家生子，30 岁出头，到了研究所，才开始提笔。遵所长令，写了个会议报道，几百字。省文化厅四开小报登了，平生头回拿稿费，3元，买了支牙膏。

研究所的内刊《艺术界》不发行上市，没稿费。研究是本职工作，领着工资呢，100元，一个月。上世纪80—90年代之交。

回南方过年，带孩子去深圳微缩景观“小人国”，门票四五十元，太贵了！回来琢磨，写个游记，投《深圳特区报》。拿到稿费单，不相信眼睛，四十多元。赚回来了，划算！

这下来劲了。一起笔就盯着钱，这境界，哪象读书人，还搞学术研究？

《喜剧世界》改版后，销路好，有稿费。我调到南方，进了电视台，撰写专题片脚本，拍片剪辑之余，还时不时给“娘家”写点东西。一则以情，一则以利。

大致上，真正开始写作，是停薪留职之后，包括在深圳广州办刊期间。当然，给本刊写作，没钱。

主要给《羊城晚报》《广州日报》写书评。从事编辑记者工作，交往广了，又给《舞台与银幕》写影视评论。别忘了，我教过电影艺术，又在电视台混过两年。

还有杂七杂八的小女人散文，《坐月子的忧思》《下辈子不做女人》，瞧这题目！投给《现代人报》、《粤港信息时报》、《深圳特区报》等等。

什么都写，题材多样。篇幅不长，版面有限。看重一点，稿费多少。千字80元以下，拉倒，再不投了。

差钱，顾不上吃相。

编辑告之，有读者去信，他下辈子还不做男人呢

说明一下，同样的钞票，但工资和稿费，在我心里份量可不一样。前者干得再好，不会多一分钱。后者笔头勤快点，源源不断。消费起来，方式大异。

前者用以生活必需品，多的，攒起来。稿费就随便多了，带儿子吃西餐买玩具去游乐场。儿子不屑看老妈的文章，却操心着发现题材加以督促。出了什么好电影，赶紧去看，看了写呀。这小子！

最勤快的时段，是离开胡子的刊社、进高校之前的一年，在家猫着，自由撰稿。每周一或两篇，没有固定收入，全凭稿费。写作，真正成了职业。

到了高校，前几年时有文章见诸报端。后来，教学科研职称评估进修访学……喘不过气来。

写得多了，慢慢开窍，渐渐上道，无论文字还是立意。除了个人揣摩，少不了高人点拨。

忘了在哪儿看到的，就写作而言，应具备四方面的积累：生活、知识、思想、语言。这里只说两点，在思想性的提高和语言追求方面，我走过的正道和歧路。

在研究所时，有个同事看了我的文章，说文字表达文章结构都没问题，但内容没啥新意。这话，装进了心里。

新疆来了个叔叔，看望父亲。端茶倒水时，顺便问了我的情况，提醒：要从源头上读原典，后来的都是“流”。可别小看新疆，人才济济，政治因素发配去的，好多都是人物。

从此，伍蠡甫、蒋孔阳主编的《西方文论选》，成了我案头上的硬骨头，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在高校讲20世纪现代派文学，得了解现代解构和语言哲学，福柯、海德格尔、德里达……原作难懂，借助陈嘉映、徐友渔、周国平等人的导读。后来偷懒，就翻罗素的简史《西方的智慧》，还有杜兰特《哲学的故事》。

中学数理学得很好，兴趣盎然，高考若非仓促，没准儿会读理科，说明我的抽象思维还可以。哲学宗教社会学政治学，都读得进去，形成了现在的思维特点——长于抽象思辨。

自然，相对来说，逊于形象思维，不善描写抒情。两种思维方式，有点儿打架。可能也有天生秉性，说不清楚。

在中山大学进修研究生课程，西方文论讲康德《判断力批判》，节选。一句一句死抠，云山雾罩，脑残的感觉。问旁边小伙，学这个有用么？就当训练思维吧。

《羊城晚报》有个编辑曾跟我聊，语言通顺条理清楚，许多人都行。但在思想立意上，有些人终其一生，上不了台阶。

大学同组一个男生，才子，深圳大学教授。翻了翻所长的喜剧美学专著，直言不讳：研究学问，如果与现实人生人性无关，只学问而学问，终究是死学问。

感谢老师、长辈、同学、同事，有意或无意的指点提醒，对于我的读写，其长远意义自不待言。

我的几本藏书

说说语言问题，面铺得开一些。

儿子的小学语文老师，让孩子们在笔记本上抄录形容词，写作文时尽量塞进去。我甚是反感，别听老师的，语句通顺表达清楚，再说。儿子不信，我就摆谱：我是教老师的老师！

在高校，起初教语文教学法，面对将要步入校园的师范生，反复强调，一定要培养好的正确语感，日后别误人子弟。

主谓宾完整得当，清水出芙蓉，尤其是动词。句子主干都没整明白，定状补贴一堆形容词，如同丑八怪涂脂抹粉插花戴朵。

其实，早先我也一度标新立异，博人眼球。在研究所写本小册子，论述果戈理小说“含泪的笑”。行文中，模仿报刊上的新潮词语，装腔作势显得深邃，结果语句都不流畅了。本来中小学作文一贯上乘，基本功扎实。

所长审稿，看得一头雾水，发火了：再这么写，考虑能否出版！得评职称呢，马上改回自己的话语方式和表达习惯。不是不会说话嘛，所长揶揄。之前看过我的文章，肯定赏识。

后来想明白了，写作，根本上是一种交流活动，比起口语的面对面，不受时空局限。人家才不想看你花里胡哨地炫技，越炫越玄，悖离了书写的初衷，不知你胡咧咧啥。

端正了写作态度，我开始留意揣摩和学习语言表达。反复品读语言大师的作品，当代文坛公认的，如汪曾祺。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叙事写人，白描手法，晓畅明快。

思想情感怎么表达？文采斐然当然好，前提是言之有物。肤浅稀薄的一点看法或情绪，拉出一大篇絮叨，就象掺了水的一盅汤，寡淡无味，尽涮肠子。再故作深奥，诘屈聱牙浅入深出，那就无法入口了。

倒过来，大道至简，深入浅出，平直素净，雅俗共赏，说出别人没悟出的道理、没品出的情愫，那才高明。

即使抒情的诗歌，亦是。顾城的《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人生哲理，也不艰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杨树修剪的疤痕，“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一只眼睛。”大白话，意味隽永。

汪曾祺

此后，我动笔拉出初稿，修改时文字上就做减法。不断推敲，能否俭省字词，包括的得地。犹如吝啬鬼掏出钱包，攥着不舍得出手。

大学同窗、早逝的闺蜜小华交流心得：锤炼语句就象揉面，越揉越筋道，有嚼头。

美友看出了这一点，留言评论，平白如话惜墨如金，这正是我的语言追求，准确明晰、简素凝炼、生动幽默，还有含蓄。十分话，只说七八，意犹未尽，留有空间。八分话，说到十二，没啥好琢磨的。

不得不说一点，工作性质决定的书写文体，会影响一个人的语言风格。

到高校四五年后，不再投稿了，写不出性灵文字。为何？论文拿到省里，专家看过评曰：语言不合学术规范。用词遣句，必须严谨，用书面专业术语，不能生活化。

活泛灵动的表达不受待见，只能改弦易辙，一本正经四平八稳。看官，人又不是麻花，语言表达是有定势和习惯的，怎能随意扭来扭去？又不是川剧变脸。算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

最后发的一文，编辑说，上了点台阶

谓汝不信，请看一段。

中西诗学的“殊相”是一目了然的。依“摹仿”论和“言志”说而言，一为再现，一为表现；一重客观，一重主观。可它们之间有无内在的同一性或形而上的相通点呢？

该章开宗明义地回答了四个字：“自然之道”，认为中西传统诗学在假设和方法的主导方面都脱不了“自然之思”，即“都将语言看作’存在之镜’”，正是源于这一深层的语言信念，“文学世界”才能被假设为“自然世界”的“摹仿”（镜子论）或“表现”（灯论）。

烧脑不？这还不是正儿八经的论文，学术著作的书评而已。

一退休，又返聘半年。不管它，太憋屈，迫不及待开了博客，我手写我心，爱咋写咋写。后来手机取代电脑，更为便捷，去年到了美篇。

拉拉杂杂，扯了四篇不同的职业故事。虽是个人经历，却有时代背景社会氛围文化生态等大环境的述说和折射，不单单是小人物的一地鸡毛，与社会转型变迁发展，息息相关。谁能超然世外？

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生活不值得一过。我的写作格言是：不能引发思考的事情不值得一写。从事的行当多了，难打一口深井，但似有活了几辈子的多样体验。对于读写而言，百川归海，都成了精神财富。

谢谢诸位！花费时间精力，跟我一起重温和检视了歪歪扭扭的一溜脚印。（完）

上月在张掖

美友疑问，次日补充一点：

本文所谈语言问题，针对当下汉语白话文书写。古典诗词及文言文的表现力，乃至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意识流等非理性直观表现手法，都未涉及。

可能么？区区小文。那得专文甚至专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