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为了讲述/应红梅

阿梅

<p>  即便多年之后,我也还是要说服一双眼睛和一颗心去适应的。他盘曲的身姿,仿佛已经固定在一把躺椅上很久了。他的目光,异常清亮,仿佛能瞬间读懂你的心事。然而,对他的处境我依然做不到熟视无睹。多年之后,即使不必“目送”也知道他单靠挪移一把竹椅,就可以一个人轻车熟路于卫生间;可每当见他驾着竹马来去时,那吱嘎作响的声音,依旧令我感到那么刺耳和新鲜。</p><p> 或许文字从来就是我们的救赎之道。似蜗牛触角,带我去探测外面的世界。之与梅芷,我想是基于文学。因为自始至终,一直相伴我们不曾远离的,只有文学。</p><p> 当有一天梅芷问我可不可以写写他,因为一个特别的缘故:一个“梅芷和他的朋友们”的写作计划已渐渐浮出水面,他觉得不能缺少我的那一篇。我才忽然想到,其实我并不了解梅芷这个人。他出生在哪里,姐妹兄弟几个,读过书没有,又是什么时候、因何种原因落下病根,他的情感生活,诸如此类,我知之甚少。在这一段关系中,莫非我只有自己?回忆起与梅芷的初识,便止不住与旧日里那个心事重重的自己,再一次狭路相逢。也许是吧,我也是渐渐明白,生命早期那些刻入灵魂的事件,日后会成为一种深藏的情绪。我竟不知道,这个长我廿岁的人,动荡的时代给他留有怎样的印记,作为写作者,他肯定会有自己独特的发现与表达。不觉中有一丝愧意在心中升起——我甚至不曾完整地阅读过他的作品,而他,是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p><p> 反而是他,一遍遍打消我写作上的顾虑和各种心气不足,不竭余力地为我加油鼓劲:写吧,不管不顾地写吧。甭管人家怎么说,你写你自己的。写出来就是胜利。</p><p> 那是2019年的秋天了,我第一次走进欢乐之家梅芷那间书香浓郁的居室,往日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我再次巡视书架,发现他自己创作的小说和散文集占了大半。我不由深深触动,为他这么多年一直埋头创作的那一份定力和专注!我想,这满屋的春色,是他与喜爱的一切在一起,成色十足的确证。有时候,成功取决于人们是否耐心坚持。多半,成功也并非轰轰烈烈,而完全是一种默认。</p><p> 或许文学真正的“大用”,在于它将你切身体验的生活,无一不转化成“创作的经验”。文学欢迎一切经历,它们皆为你的营养。需要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缘。我亦毫不怀疑,无论从学养还是创作实践上,梅芷都堪为我良师。我开始懂得,每个人的写作都是一条长路。该走的,一步也省不得。坚持你自己那一点不同之处,而不是把自己弄丢了。因着他的鼓励,我一点点重拾写作的信心。</p> <p>  打开他的文字,我试图拼凑一个立体的梅芷,更为“真实”的梅芷:</p><p> 在《西施不曾远去》中,梅芷说他虽然生于绍兴,可心里早把诸暨认作了故乡,他认定,“故乡其实是岁月的堆叠。”小的时候,哪里有爸爸妈妈,哪里就是家,哪里就是他的故乡。这是其一。连头带尾,他在诸暨整整生活了一个花甲又五年了,没有理由不思念!这是其二。尽管,他因14岁患类风湿性关节炎,20岁失去行走能力,三分之二的时日呆在斗室,无缘与暨阳山水作近距离的亲密接触,然而,那段短暂的自由行走的时光反而更加弥足珍贵了,他那些亲睹的记忆比起我们更清晰,更生动。在他用心描绘之下,一部诸暨老城风情画卷,恰如张择端笔下的《清明上河图》一般,在读者诸君面前徐徐展开,竟然丝毫不曾被岁月风尘所掩。</p><p> 在《我跟谁都没两样》一文中,他直言他的苦难如同温水烹鱼,是渐进式的。早在还能蹒跚行走之际,他就有预感,有一天可能站不起来。病情最沉重、情绪最低落时,他险些钻了牛角尖,是温暖的亲情“绊住”了他!而之所以选择写作,不过是想让自己变得“有用”!在肢体上,他不具备任何优势。一般人或许以为,他的腿不好,双手总可以。其实不然。他的肘关节无法伸直,肩不能向上抬举,尤其是左肩,40多年前就因为病理性脱位,完全不听使唤。左手连自己的耳朵都碰触不到。能够利用和开发的,只剩下脑子。总算开始了写作这条并不平坦的路,总算在报刊上陆陆续续发表一些作品,比豆腐干也大不了多少。他不忘打趣自己,1992年7月,正式加入诸暨作协。“对我来说,算是一个里程碑了。”</p><p> 在随笔集《三片叶子》中,他特别引用泰戈尔的一句名言:“我要唱的歌儿,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他借此检讨和批评自己,因为他把这句诗当成了无所作为的托词与借口。</p><p> 如今梅芷加入中国作协快两年了,已经出版《蝴蝶的窥视》《西施不曾远去》《三片叶子》《如意碎》《生命中的99个她》《会开花哪能不结果——生命中的66个他》等作品十三部。</p> <p>  “梅芷和他的朋友们”的系列,除了《生命中的99个她》,今年新著《会开花哪能不结果——生命中的66个他》,再一本,朋友们写他的书,也已在路上。</p><p> 作为《生命中的99个她》的“兄弟篇”,《会开花哪能不结果——生命中的66个他》,一本记述梅芷和他的男性朋友们的纪实性散文作品。在这本二百三十余页的册子中,梅芷将他七十年沧浪人生中有过交集且留有深深浅浅印记的他者,择其大概,也不刻意铺排,以轻简的笔墨记之。</p><p>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朋友很多,几十年来,远远近近,老老小小,算起来的话,少说也得有千儿八百,有的如风似云,一闪而过,也有很多至今不离不散。因着这些仙女神男的存在,我的轮椅生活并不像别人那样枯燥寂寥,反而有了别样的光彩。早在几十年前,我就有过“一人一篇”的念头,这回,《生命中的99个她》和《生命中的66个他》,算是了了我的一个心愿。”</p><p>&nbsp; “会开花哪能不结果”,我觉得此话此文有深意在焉。</p><p> 世间万事万物,不都如此?有因必有果,比如这写作。</p><p>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一开篇就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p><p> 至今问世的十三本集子,无一不是梅芷记住的日子,在他的记忆中重现,因着他的讲述。</p><p> 就说这一本最新的作品吧,在他笔下,不论你身份高低贵贱,他都一视同仁。未曾指名道姓,仿佛只是那么真实地、自然而然地记下来就好。多数人物,你猜不出他写得是谁,有的连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也有个别的,因为太有名了,诸暨人不认识和不了解的怕也不多的吧。甚至还有一位今年的首富先生,也照样领得一个“他”而已。让我一再为他着急惋惜的是,写朋友们的两本书几乎篇篇短小,三下两下一个人物就“轻易”交代过去了。然而随着阅读地深入,却逐渐生发成一种印象,一种感觉。便如这个季节,那满树的秋叶,终于“完成了它的颤抖”,让心不由唏嘘。诗人向以鲜有一首口语诗《叶子都得落》,却颇耐咀嚼,不妨转录如下:&nbsp;</p><p> 叶子都得落/没有不落的灯塔/没有不落的/永生叶子/落叶乔木的叶子/你们看得见/落叶乔木的叶子/美人一样落下/叶子都得落/没有不落的帝国/没有不落的/永恒叶子/常绿乔木的叶子/你们看不见/常绿乔木的叶子/影子一样落下 &nbsp;&nbsp;&nbsp;</p><p>&nbsp;</p> <p>  总觉得成为一个写作者是幸福的,因他还另有一个世界,只要你愿写肯写,必有开花结果那一刻。“写出来就是胜利”,我默念着这句话,突然感到它压舱石的重量。</p><p> 我想我从没有放下过心中的那一份比较——曾经占据过我阴郁的少女时光,给我充当过拐杖的史铁生。我要说《我与地坛》《病隙碎笔》,那里面的每个字,都曾经抚慰我,给过我治愈伤痛的力量。在我心中,史铁生是一座高峰,无法超越。</p><p> 现在,是时候放下他了。</p><p> 眼前这一个,是梅芷。</p><p> 不是吓人的怪物,也不是闪闪发光的明星。</p><p> 梅芷也有担心恐惧,想到自己竟然过七十,如果OVER了,那些日记和书信怎么办。至于他的作品,你们不看就不看吧,反正写作已经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有他的表达方式。重逢以来,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变化。除了鬓发之间染了些薄霜。或许特别珍惜多年后的相见,他说我们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光。当听我说把他划归知己时,他坦陈非常开心。偏我又认真得过头,更正说可能我搞错了。</p><p> 一次无意点开网易云听歌,遇上了这一首:郭顶的《水星记》。</p><p> 这旋律甚至是压抑和绝望的,然而就在这样的沮丧之中,竟也透出无限暖意——</p><p> 不由想起那暮晚的唢呐。那个人和祭坛一起空旷,一起坦荡对苍天。那声音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那声音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p><p> 他知道一个人跑到这个世界上来玩,玩得太久了,该回家了!</p><p> 我想,有一天,我们都会听见,那个声音。喊我们回去。</p><p> 路上,当我们回转身来,望一望那个熄灭着走下山收尽苍凉的残照,其实正是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的一个。</p><p> 这样,不是也挺好?!</p><p> 倘若非要给一个评语,那就这四个字吧:他最珍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