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记忆

关山入梦

此“清真”无关宗教，而是一条马路。 马路这一头，有一家普洱茶专卖店，店主是个当年芳龄刚过二十的云南妹子。 单纯，质朴，实在不太象个生意人。 她一个人照看着这个铺子，这是她的全部身家。 店铺开张于2004年上半年，开张大概两周后的某日，店里来了个年纪比她略大的女孩子，上海籍，不懂茶，但挺能聊。 聊来聊去的，就熟了。 从那以后，她管她叫“燕子”，她管她叫“唐姐”。 燕子头一回来上海打拼天下，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啥特别相熟的朋友，唐姐的出现多少让她一个人孤守店铺的日子多了几分热闹。 唐姐其实就一胸无大志的小医生。 兴致上来时谈天说地眉飞色舞真性情一览无遗，沉默时却又自管自顾的不做理会他人之状。 但她喜欢到燕子这儿来，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坐坐。 刚开始燕子很奇怪这唐姐怎么恁的老这么有空，慢慢了解多了才知道唐姐当时就职的医院级别中等，工作量也不是特别大，碰上个周末值班啥的平时都能有补休。 唐姐当时的状态基本就是做二休二，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休息有的是。 当然，工资待遇啥的就不做奢求了。 但唐姐显然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对钱不大有概念，有就花，没有也不见她有多在意。 两个女孩子因茶结缘。 一个虽在生意场打拼，却难得保有一颗纯洁质朴羞于计较之心； 一个虽难免时时书生意气，但赤子之心真是未减半分。 两个人的小友谊就在这杯茶之间逐渐升温、巩固。 小唐医生其实压根不懂茶，至少在当年。 至于怎么会误打误撞地跑进燕子的茶铺子来喝茶，完全是机缘巧合。 她过寒的体质注定了与绿茶无缘。 而在当年对茶一无所知的小唐医生眼里，“绿茶”基本就涵盖了她对茶所有的认知。 一句话，不好那一口，喝比不喝难受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一位外科同仁偶尔闻听她喝绿茶会有很严重的不适症状，而这位同仁自己平时只喝英国红茶，于是他就顺手把友人送他的一饼普洱熟茶饼塞给了她，建议她喝喝看。 然后嘛，然后就是喝完那饼熟茶饼后小唐医生开始满世界的找茶店想再买点。 但她不懂普洱，更不懂这里头的行情。 进过几家茶店，人家也卖普洱。 但要么店老板一副爱搭不理的屌样，要么把自己店里的存货吹得天花乱坠，片片都是稀世珍品似的，动不动的“文革砖”挂在嘴上，价格更是高得离谱。 说白了就是欺负小唐医生啥都不懂，不斩白不斩。 小唐医生虽然书生气重了点，但也绝不傻，一嘎苗头不对么立马掉头走人继续寻寻觅觅。 正寻得心烦意燥觉得世间真是无奸不成商的一番感慨时，一头撞进了燕子的茶铺子。 缘分来了……。 要说燕子这铺子，地理位置不算太好，闹中取静那种。 周边都是比较老的小区，以上海人居多。 上海宁嘛，彼时还是以喝绿茶为主。 是以虽然普洱已经被台湾人炒起来了，但对燕子的生意却似乎几无助益。 再说新店刚开，没啥老顾客回头客。 咋一眼看去冷冷清清的就一小姑娘在里头，楞谁也估摸不出这小姑娘还是店老板，只当是帮工呢。 然后就是堆满了架子的普洱，各种普洱，只卖普洱。 这小唐医生一头“撞”进来其实也是有内因的。 对于这条马路，她是一点也不陌生。 马路旁边有条更小的马路，两条路共用一个岔口。 这两条马路都不长，给你个十五二十分钟的，从头到尾笃悠悠就走完了。 这条与清真路紧挨着相伴相行的小马路，叫“医学院路”。 顾名思义，望文生义，没错，两条马路的另一个尽头，是一家医学院。 但凡有医学院的地方，附近总有它的附属医院。 而且这家医学院比较牛叉，它的嫡出附属医院在上海乃至全国都属于牛叉级别的。 如果要问这到底是个啥地块？ 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在这附近马路上溜达的人起码有一半是病人家属。 每天上演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还有医闹。 不过那时候“医闹”作为一个职业群体应该还在雏形阶段，经过这么些年，茁壮成长，时不时地弄出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宏观巨作”让全国人民“受教开蒙“，真是可喜可贺感人至深。 前面说过了，小唐同学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个与这家医学院以及这条马路尽头正对着的一家绝对牛叉的附属医院有着复杂渊源和情感的医学生。 小唐医生彼时单身，未谈恋爱。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下了班或者休息日就跑医学院的图书馆自习室看书，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里解决，反正她有学校的餐卡。 至于看书看的是不是专业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但小唐同学显然很沉迷于这样的日子里不能自拔。 更何况，接下去，她的生命里又出现了“茶”这样重要的事务呢。 一本书，一张课桌，一壶醇厚的普洱老茶，足以慰藉小唐同学当年的那颗书生赤子心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燕子的茶铺子在熬过了最初冷清的勉强糊口的日子后，开始显现出其顽强的生命力。 这些年，尤其到了周末，两个大茶台子经常坐不下，都是来蹭茶摆龙门阵的老茶客。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老茶客是从燕子后来又在浦东开的分店里一路追随过来的。 那家分店，燕子一开始签了三年租期，结果时间到了后房东恶意涨租百分之三十！ 气得燕子差点吐血。 三年时间，相对固定的浦东老客群已经建立，放弃是非常可惜的。 而房东估计就是想抓住这点来行勒索之实。 燕子气闷之余向小唐医生和其他几个关系特别好的老客讨主意。 大家异口同声，不要了！你的生意有我们这么多人照顾着呢！这种黑心房东绝不能助长他的气焰！今年他给你猛涨三十，过两年租期一到他该给你涨五十了！有好铺子我们再给你觅着！ 正应了一句老话，天道酬勤。 其实天道酬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勤，还有他的品行，他的坚守，他的格调。 你可以把这一切笼统地肤浅地归结于“生意经”三个字。 但这些年小唐医生算是看明白了。 很多事，很多人，一开始花团锦簇活色生香热闹非凡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你看它似高楼平地起，你看它似一夜春风来，看得你眼花缭乱，看得你目不暇接。 然后，热闹过了，是沉寂； 繁华过了，是萧条。 你原本以为值得拥有的那些光彩夺目的东西，事也好，人也好，情也好，呼喇喇如大厦倾。 事，不是你原来以为的事； 人，不是你原来以为的人。 所有光鲜动人的外在都远不及一壶老茶来得滋味隽永，绵远厚长。 燕子的聪明在于，她把事做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低到与这尘埃中的众生完全接上了地气。 接地气，就是燕子的生意经。 不是刻意，而是她的性情所然。 我见过太多精于算计的生意人，他可以摆出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姿态、高格调，他跟你聊历史聊人文聊国学聊艺术聊儒家聊佛家聊法家聊道家聊一切他认为是高雅的东西，他让你觉得他是在俯看众生。 你们这些俗人啊！ 你懂茶道么？ 你懂花道么？ 你懂香道么？ 你懂空手道么？ 你会念经么？ 你会坐禅么？ 就差问你会普渡众生么？ 最后他跟你说，我可以给你打折。 燕子不懂这道那道的，也不感兴趣，更不会去装腔摆势。 她的想法很简单，卖茶就是卖茶，喝茶就是喝茶。 茶铺子里有两幅字高挂门楣。 一幅上书：没事喝茶； 一幅上书：喝茶没事。 然后，她自己身体力行。 当然，身处这个行当，该考出的证她也一样没落下。 高级茶艺师，高级审评师，够了。 她会傻傻地问小唐医生， “唐姐，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去花钱买个啥文凭？” 换来小唐医生两个白眼。 小唐医生嘲笑她整天守着个茶铺子无所事事，于是她去学打太极了，天天坐着给客人泡茶，得活泛活泛筋骨。 学了回来在茶铺子里比划给小唐医生看，换来小唐医生笑得贼贼的一句， “你是在耍猴么？” 估计如今二十四式里她能比划对一半就很不错了。 燕子的店是直销店，薄利多销。 头两年，普洱还没被完全炒起来的时候，她店里的茶普遍就比别的店里的普洱要便宜得多，料也有保证。 小唐医生一开始没经验，买了好多性价比很好的茶。 兴致一上来，送送这个姐们送送那个兄弟，还帮别人带茶。 结果自己除了现喝的，没囤下几块。 时间长了，燕子急了。 你不能这样啊！ 好歹自己买点性价比高的好好放着，若干年以后也能有自己囤的半老茶喝了。 否则，现买老茶毕竟贵啊。 小唐医生一开始没听进去，觉着自己囤多麻烦啊，蹭蹭不就行了。 这个时候的小唐医生，差不多已经是中唐医生了。 结了婚，生了娃，可依旧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对了，小唐医生结婚的时候，燕子送去了贺礼，是一块六斤重的老树茶饼。 小唐医生用个架子一直摆在多宝阁上当观赏品了。 普洱茶被疯狂炒作的那几年，小唐医生偶尔会带两三好友去一家高级普洱茶会所小坐喝茶。 图个环境优雅。 燕子那好归好，可太接地气有时候就觉得人太多了。 刚开始，会所里一泡十年不到的普洱熟茶的价格尚还在小唐医生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慢慢的，形势越来越不对了。 先是人均消费价涨了百分之五十，紧接着一些最受欢迎的性价比相对较好的茶品相继宣告售罄，没藏货了。 也不知是真没了还是在耍手段。 总之，再翻开它的茶谱，放眼望去尽皆四百元以上一泡茶的茶品。 顺带说明一下，一泡茶，以最惯用的中盖碗计，投茶量是八克左右。 以一块茶饼357克计，在45泡左右。400一泡，这块茶饼相当于卖了多少钱呢？ 上过小学的都会算。 好吧，不要奢求啥高大上的环境了，小唐医生还是乖乖滚回清真路上燕子的茶铺子去吧。 好歹她往那一坐，燕子就会问她， “唐姐，今天想喝啥？” 或者她正好在忙，就头也不抬地撂一句， “唐姐，你自己挑自己泡啊。” 基本上，小唐医生在那喝的最起码也都得是十年以上的老茶，以九十年代的居多。 小唐医生的嘴，早就被她养刁了。 当然，小唐医生也有义务。 比如正好燕子要出门办事，一看唐姐又晃过来了……。 太好了！ 给我看店！ 她本人则放心地扬长而去……。 至于小唐医生坐在店里怎么帮她招待生意暂时就不关她事了。 　　小唐医生的老同学留帖说你该写写你是怎么把你的哥们姐们一个个拉下茶坑的。 其实真没拉，或者说真没故意拉。 只是因为素来性情疏淡不喜欢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凑，但凡有闺蜜同学朋友的相聚，让小唐同学提建议时，她也压根懒得动脑筋，必提茶铺子。 一来二去的，身边新朋旧友的，竟已鲜有不知道、没去过茶铺子的。 有的平素往来本就比较少的去过也就去过了，留下点惊鸿一瞥的独特回忆也就是了。 而就有那么几个，没事就出来自愿被小唐同学忽悠来忽悠去的，就上瘾了。 这几个呢，脸皮都远不及小唐同学的厚。 让她们自己来呢她们是断不肯的，只会巴巴地等着小唐同学一声招呼，什么浦东浦西浦南浦北的就一气跑来了。 燕子的茶铺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了小唐医生的据点。 当然，小唐医生这么些年在清真路出没下来，进益也是大大的。 先说茶，从普洱入门，触类旁通。 现在的小唐医生，再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因为啥都不懂一块普洱都不敢买的生瓜蛋子小唐了。 虽说学艺不精不求甚解，但养刁了的舌头上那些味蕾那些神经末梢却足以让她去甄别一款茶的优劣。 好茶都是有共性的，而劣茶甚或假茶那就花样百出了，但再百出，喝到嘴里有一种感觉是实实在在逃不掉的，三个字，“不对劲”。 小唐医生后来喝红茶，喝岩茶，喝老白茶，喝一些她以前听都没听到过听到了只怕也无感的茶，对茶的受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广。 更要命的是，如今的她，无茶不欢，无茶不聚，无茶不宴。 放在十几年前，当她从她那位外科同仁手里接过那饼普洱熟茶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脚下，由此延开的，是一条茶路，也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开悟。 所以说，人生处处是转机。 　　再说人。 认识燕子的时候小唐医生虽说也已参加工作数年，但人生格局尚未打开，对于世事人情也远未看得通透豁达。 好在生性还是好读书的，时不时借着书中意境排遣不良情绪。 自从在茶铺子蹭茶蹭上瘾后，三尺茶台前她无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同于当年身边那相对刻板无趣沉闷有余的办公室小环境，茶台前的世界鲜活有趣着呢。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茶客里有坦荡荡的谦谦君子，也有心怀不知何种鬼胎的小市侩；有好雅之人，有趋利之徒；有家庭主妇，有金领蓝领小白领；有家住附近的大妈，也有远道而来的阿叔……。 茶客们的表现也都是可圈可点，各领风骚一百年。 有的人进来一言不发，喝茶为大。 问他这款茶好喝哇？ 回答“嗯”，等半天，没下文了。 于是继续喝茶。 主客你一杯我一杯，旁边还坐着个蹭一杯的看客。 到最后，这泡茶燕子该介绍的也都介绍完了，再看客人，安之若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燕子说，那换一泡？ 回答“嗯”。 咦？ 小唐医生在一旁心说还有比我脸皮更厚的？ 我好歹喝人嘴软，跟燕子拉呱个没完是常有的事，这位可好，喝半天嗯一声也算回应了。 总算喝差不多了，这位起身顺顺茶气，总结性发言， “挺好。这个，嗯，还有这个，各来一提，我带走。” 刷卡，拿茶，走人。 哇！ 这风格，这气势，帅呆了！ 酷毙了！ 顺带再说一下，这里的一提，是普洱茶的惯用量词。 云南一带民风，以“七”为吉祥数字，一提是七片茶饼，上下撂成一摞，通常用竹叶和铁丝捆扎起来，现在也多有用牛皮筒装纸包装的。 还有一种茶客，进来屁股没落稳呢，先大声武气的扯开嗓子了， “老板，有啥好茶哇？喝喝看！” 茶泡上了，一通评价，都是术语行话。 人家这是在告诉你，别忽悠我哈，我可是行家！ 听得小唐医生在一旁茶不想喝了只想口吐白沫算了。 再看燕子，很认真地继续泡茶，很认真地继续倾听，时不时瞄一眼在一旁吐个舌头做个鬼脸扮个萌的小唐同学调节一下心情。 这种客人，用燕子的话来说，好好招待就是了，没必要跟他较真。 有一种客人很可爱。 她真的是啥都不懂，就跟小唐医生当年一个样。 更要命的是，她也没想懂，连喝都没想喝，她其实不喜欢喝普洱。 她来茶铺子，就是找人说话解闷来的。 你陪她说话她就高兴，可人家燕子还有别的生意要招呼，不能老陪你说话唠嗑啊。 这时候小唐医生就要派大用场了，陪聊啊！ 聊天可是唐医生的强项，不过得看她心情。 聊着聊着把老人家聊得那叫一个高兴，看看这个也好看看那个也好，可再看看时间么也该回家了，起身还依依不舍。 然后叫燕子给她拿这个茶拿那个茶，弄得小唐医生一愣一愣的看不明白了，您这不是不喝普洱的嘛那你还拿这么多茶？ 老人家笑眯眯的， “我不喝，我买给我儿子喝。和你们说话我打心里高兴，你们这几个姑娘我都喜欢！” 敢情这老人家花钱买高兴来了。 唉……您也就是遇上我们，上别的地儿您可别这么轻易让人忽悠了去。 还有一种茶客，小唐医生知道燕子骨子里真是不太待见的，啥茶客呢？ 就是那种他或许是经常来，也跟你混了个半生不熟的，一开始也从燕子那拿过几饼茶的，然后他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但他也不说他到底是干嘛的，或者没说实话。 之后每次来，他都会带上些不知从哪捣鼓来的茶的样品，让燕子给他泡，让燕子帮他品，甚至让燕子帮他估价。 这种明显圈里人都忌讳的事燕子能干吗！ 真把实诚人当猴耍了。 小唐医生看着这种人就来气，真想扔他一句话，兄弟，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还有那种喝着好茶往死里压价的，小唐医生在一旁看了也不待见这种人。 老觉得别人赚了你多少，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那不如你自己跑茶山从茶农手里直接进得了！ 人家凭啥给你当免费搬运工。 还有一种老茶客，跟燕子熟得不能再熟了，轻易不讲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的信任级别了，可时不时的她就跟你来个分期付款。 付着付着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搞不清到底付清了没有，然后大眼瞪小眼的两人在那狂回忆到底付了几笔了。 嗯，貌似这种人说的就是小唐医生自己……。 这条清真路，小唐同学势必还要晃悠下去。 她给自己在这条小马路上晃过的岁月分了三个阶段，三重境界。 第一阶段第一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二阶段第二重，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第三阶段第三重，也就是现在这个状态，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